孤云:看了最近关于你的一些采访报道,包括凤凰台“名人面对面”节目里你的一些话,总觉得你好像正有意识地纠正人们对你的一贯看法,比如以前有报纸说张广天是一个“先锋戏子”、惯于“狠狠作秀”,是不是这样子?
张广天:先锋戏子是个很好的称呼。这么赐我头衔的人想必以为“先锋”是一种戏谑,人人都在先锋,张广天在赶时髦;再者戏子在他们看来是用来骂戏剧劳动者的,所谓下三
烂。我的确走在风口浪尖,搞创作的不赶时髦,不走在尖端,有什么出息?而演戏、做戏的本来就是戏子,不因为你这么骂了就断短了半截。再说用“戏子”这个词可不是骂我一个人,他是把整个戏剧界都捎上了。正因为荣获“戏子”这个称号,我才有了受压迫的合法身份,才好放开手脚革命。谢谢用心良苦想致我死地的笨猪!
孤云:回到2000年的北京,当时你策划、导演的小剧场《切-格瓦拉》取得了很大的轰动效果,记得那年我也在北京,和朋友们见面,有位MM每次都眉飞色舞地谈张广天,谈《切-格瓦拉》,《切-格瓦拉》如此准确地击中小资们的软肋,用的是什么招数?
张广天:首先《切-格瓦拉》不是我一个人的作品,它是集体创作,我只是这个集体的主要领导而已。《切-格瓦拉》的成功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戏剧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作品,戏剧根本就缺乏这样的作品,但观众非常需要这样的作品。
孤云:是不是从《切-格瓦拉》开始,你的戏剧创作与表演风格才有了清晰、明确的定位?能不能谈谈从《切-格瓦拉》到《鲁迅先生》,直到去年的《圣人孔子》,你在这场戏剧革新中主导精神的衍变?
张广天:首先要革材料的命!从演员的方面说,需要突破的是单一的“演戏”功能。我不希望演员在舞台上只做演员,我希望他们的功能比以前有所扩展。以往的戏剧革新,基本还停留在形式探索的阶段,即研究新的风格或演出样式,并未对戏剧材料进行更新。
孤云:戏剧材料的革新不也是一种形式探索吗?
张广天:所谓戏剧材料,传统的有三样,即剧本、演员和舞台。但新的媒体在发展,新的艺术材料也在增加,这些是否可以经过戏剧化的改造转换成新的戏剧材料?这是我一直关心的问题。首先,在对生活中真实人物进行模仿的基础上再创造的体验演员,其功能太原始,太狭窄,我们不能只满足于此。
孤云:你从哪些方面入手进行革新的?
张广天:先不说经过材料扩展后的理想演员状态,就目前的舞台表演来说,除“演戏”之外、尚有“做戏”和“说戏”另两路。斯坦尼体系的,就是“演戏”;按照程式表现的京剧,就是“做戏”;而说书、弹词、相声和布莱系特的叙述剧,就是“说戏”。我想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集“说”、“演”、“做”三大戏路于一体,并依靠各自的长处来节省演出资源。举例来说,当“演戏”需要耗费大量物质的、时间的或空间的资源却达不到逼真生动的效果时,我们就发挥“做”或“说”的优势。千军万马厮杀的惨烈场面,戏剧怎么干得过电影?怎么办,你可以说,可以唱,用时间性的有利手段来替代空间视觉感受,这样往往可以四两拨千斤。
孤云:你的作品中有没有不变的东西?比如说其中的“革命情结”,为什么你总是以“伪革命”风格呈现话剧的主题?
张广天:你从哪里看出什么伪革命来了呢?这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话题!一谈革命,就是什么革命情结,好象革命是一个过去的故事。不!《切-格瓦拉》等一系列戏剧,就是为了告诉人们——“革命是不朽的”,永恒的。革命就是生活,只有反革命情结,而没有什么革命情结。因为革命无时无处不在,它是最真实的生活。
孤云:我提到的“伪革命”一词,实际上是因为有些人认为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作秀,为了达到你自己所说的“解决生产力”的目的。这个“生产力”,我的理解是名与利。你说呢?
张广天:名利是文艺生产力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但只注意这部分也不是什么罪过。问题是,我关心为什么不能人人追逐名利,人人享用名利。这是文艺解放的一项光明正大的权利。
孤云:如果给你的戏剧作品下一个明确定位,你如何给它们下一个定义?
张广天:前面已经说过了,就是材料戏剧,现在最革命、最前卫、最先锋的戏剧。
孤云:如果让你自己来打分,你觉得你的创作与实践在当代的话剧舞台上占有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张广天:在戏剧的长河中,沧海一粟都不配;在人民戏剧的江洋湖海中,连提都不值一提;但在当代二十多年的戏剧活动中,可以打最高分。面对腐朽的资产阶级文艺,我的戏剧是健康的,充满活力的,伟大的,优秀的,史无前例的。
□我是江湖浪人
孤云:说老实话,许多人并不对你的话剧感兴趣,而是对你的人产生兴趣。很多人都在高喊——看啊,张广天,多奇怪的一个人!在他们的眼里,你是特立独行的张广天、愤世嫉俗的张广天、愤怒的张广天。他们对你的看法和真实的你有多大的距离?你又为什么表现出那么地愤怒?
张广天:我是一个温和的人,很好说话、很好商量的人。正因为如此,我疾恶如仇,对很多事情看不惯。所以,令一些道貌岸然的、软弱卑污的人讨厌。
孤云:从另外一个角度,有人说你是行吟诗人、话剧导演,也有人说你是新左派甚或投机分子,但好象没有人说你是知识分子,呵呵,你觉得哪顶帽子比较适合你?你归根结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张广天:谢谢,高抬贵手,千万别恩赐我“知识分子”的臭名。我不是什么知识分子,我是江湖浪人,行吟大地,扎根生活。
孤云:能不能谈谈没有暴露在公众面前的张广天?比如你的生活,你的爱情。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涉及隐私了?其实,我只想了解,不在舞台上的你是怎么样子的?
张广天:有时候我很不近人情。比方现在,我答应回复你的问题,却不能处理好我和家人的关系。他们劝我去装修好的新房子住,我却宁肯在网吧里写文章,写完后回到石库门的老房子去睡冰冷的被窝。
我对女人很好,算是怜香惜玉的那种,这可能也是上海人的传统。不过,我对女人也很挑剔,现如今的许多摩登美眉,在我看来不过是腐香朽玉。
孤云:照常理,一个人的性格乃是环境与经历造成,在你30多年的人生历程里,那些事件对你人格的影响最大?
张广天:这个问题太复杂,不过我都写进我的书里了,可以去读《我的无产阶级生活》。
孤云:张广天走在大街上,肯定泯然众人矣,不过,衣襟上总是别着一枚毛泽东像章,却成了你的一个符号。你别着这枚像章,想告诉大伙什么?
张广天:我别毛主席像章,是因为他老人家在天安门广场始终悬挂我们基督徒的画像。孙中山先生是基督徒,我也是。有人可能又要短路,问基督徒怎么老提革命。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基督徒是最严格的革命者。同样可以再举孙中山先生的例子。
孤云:从《圣人孔子》的演出结束到现在,大半年没见你有什么动静了,都在忙些什么呢?说到这,我头脑里浮现出一件事,是你去年底曾为张艺谋的《英雄》叫好。这不会是因为和张大导演的私谊吧?还是那段时间比较闲?
张广天:这个问题最好不答,谣言已经让我不堪重负。请谅解。
□我的无产阶级生活
孤云:听说你不日将出版一本新书《我的无产阶级生活》,能不能先透露这本书里讲的是什么?
张广天:这本书,是通过我自述的眼光,来叙述一个多世纪来人们命运的变迁、思想的冲突。因为,书不是写我自己,而是写我和我的祖辈、父辈所经历的物事。人们可以从书中读到与我接触过并影响我的大人物,如美国诗人艾伦-金斯堡、导演张艺谋等人的故事;也可以读到与我情感思想息息相关的小人物,他们的真诚良心、于逆境中的奋争造就了我斗争的性格。
孤云:从这书名看,好象你把自个当做无产阶级了,但你要将自己归类到无产阶级,恐怕群众还不答应,你有什么理由说自己是无产阶级呢?
张广天:为什么叫无产阶级生活?许多人会纳闷,也有不少善窥人意者又要骂我作秀。我想,人们过于注重这个词的意识形态含义,却忽略了它经济学的本义。中国的一百年,走完了西方500年要走的路,一家三代,祖宗是资产阶级,儿孙沦为破落门户的,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在最近的短短二十年间,不知有多少家庭,今日鱼翅山珍,明日清汤挂面!我可以写一本《我的无产阶级生活》,我当然也可以写另一本《我的资产阶级生活》。阶级的概念,在今天越来越接近它学术的功能。
孤云:这本书是你个人的苦难史?
张广天:我写《我的无产阶级生活》绝不在所谓“自曝”个人的苦难史,我的用心或许很阴险,很刁钻,正应着“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样一句民谚。没有竞争的所谓公有制,让工程师和门卫一个待遇,我们笑它扼杀了人的创造力;而丛林法则的弱肉强食,让昨天炙手可热的名教授一夜之间沦落为街头小贩,甚至连小贩都不如,我们幡然醒悟,自己竟也有很弱势的一天!
孤云:那么,你通过你的所谓无产阶级生活到底想说什么?
张广天:《我的无产阶级生活》也自有用心很光明、很自豪的一面,我想对千千万万处境遭遇和我不相上下的人说:看张广天这个人,他什么都不是,他空手套白狼,他竟敢蔑视一切既定的规律、权威、公章、习俗、惯例、丰碑、经典……他在它们身上踩上双脚还不够,又正在远处招呼路人踏上一万只脚,一万万只脚!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发疯,也没有自闭,他与你们一样,在流行病施虐的空气里来去自如,在伊拉克战争的胡言乱语中洗脸刷牙,一样地逛商场购物,一样地不失时机地男欢女爱,一样地为了与邻居抢占公用空间斤斤计较……他活得理直气壮,他的路也可以让成千上万的小人物来复制。我的无产阶级生活就是一个空手套白狼的行动主义者的生活!我传授了向张广天学坏的秘籍。为富不仁,是人类第一大悲剧;而贫困驯良,是人类第二大悲剧。
张广天,1966年7月生于上海。1985年组建“再见”创作组和“太阳同伴”城市民谣演唱组。上世纪90年代初,移居北京,从事唱片制作和影视戏剧的音乐创作,为十几张唱片配曲、制作,为多部电影和数百集的电视剧作。1993年,中国音乐家音像出版社为其录制出版了个人专辑。2000年,主创、导演现代史诗剧《切-格瓦拉》,引起轰动与争议,被人骂为“先锋戏子”。2001年,编剧导演民谣清唱史诗剧《鲁迅先生》,引发新一轮争议。2002年在广州首演话剧《圣人孔子》,同样遭遇无数鲜花与唾骂。有人说,这是“张广天以革命的名义进行新一轮作秀”。反映张广天戏剧创作与人生经历的自传《我的无产阶级生活》近日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