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一位叫叶春善的京剧艺人招收了六名学徒,开始在自己的家中传授他们“生旦净丑、文武昆乱”之道。竖年,吉林富商牛子厚出资白银二百八十八两,又资助叶春善招收了三十余名弟子,并正式成立“喜连成”科班(初名“喜连升”)。1912年(民国元年)科班由沈昆接任东家,正式将“喜连成”更名为“北平富连成戏剧学社”,即后来梨园界大名鼎鼎的“富连成”。
从“喜连成”创办到1948“富连成”宣布解散,四十四年中共办七科,学生以“喜、连、富、盛、世、元、韵”排名,先后培养了七百余位京剧演员,传承剧目达四百余出,这在戏曲科班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其中像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均出自“富连成”(梅、周属于带艺入科,类似今天的插班生;马则是坐科学员),并成长为一代京剧艺术大师,将中国戏曲的表演推向艺术的高峰;此外,不少学员后来也成为京剧流派的创始人,比如:老生的“谭(富英)派”,小生的“叶(盛兰)派”,旦行的“筱(筱翠花,即于连泉)派”,净行的“侯(喜瑞)派”、“裘(盛戎)派”、“袁(世海)派”,以及丑行的“叶(盛章)派”。这些流派艺术,极大地发展了京剧的表演,丰富了舞台的剧目,成为中国戏曲艺术宝库中的珍贵遗产。
“富连成”社实行社长负责制,学员在习艺、生活等方面均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和严明的纪律规定,教学中注重“量材授艺,人尽其才”,是培养人才最多、影响最大的京剧科班。“富连成”内部组织严密,教师多由德艺双馨的老艺人担任,队伍齐整且精良。科班内的学员,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的工夫,其他时间就是练功、学戏、演出。学生们犯了班规,要受到师傅的体罚。就是在学戏的过程中也时常被打骂,当然这种“打骂”是一种旧式的教学手段。学员们在动荡的岁月里完成着科班艰苦的学业,在努力练功的同时也祈求“祖师爷”赏饭,将来成好角儿,以便养家糊口。“富连成”的学生入科之后不久,就要随学长们一起去“馆子”了(即:到戏园子进行商业演出)。新入科的学员,都必须参加跑龙套(即充当群众角色),而这也正是学员们梦寐以求的在舞台上观摩“偷戏”的机会,在潜移默化中使学生们增加了舞台经验,熟悉了台上的场面调度,对今后学习、演戏都是有极大好处的。至于此后將演主角、配角或是继续龙套生涯,则由教师们视才而定。笔者曾经访问过一些现在的戏校毕业生,他们都曾跟“富连成”出身的老先生们学过戏。据他们讲,老先生们授课并不是光讲理论,更多的是“走”(示范)给学生们看,然后让学生们跟着学,秉承言传身教的传统。他们的理论最朴素:百闻不如一见,百看不如一练。要想在台上唱、念、做、打有个“范儿”,就非下苦功不可。
“富连成”学员对外的公演,收入主要靠门票。在旧社会,他们的群体沒有地位,在恶劣的社会环境里,在权贵的打压下,靠台上的一个又一个角色,一次又一次的演出来给自己做人生的定位。高质量的演出,贏得了大批观众,甚至出現了很多“追捧者”(相当于现今的“追星族”),专门捧“富连成”的角儿,这里有平头百姓,他们从戏里得到传统道德的感化和历史典故的教育,以及游走于精彩唱腔和美轮美奂的舞蹈中的娱悦;这里更不乏文化名士,他们将传统的戏曲作为抒情铭志的平台,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融汇其中,不断提升和扩展着京剧的艺术品位和人文境界。如今,人们从很多回忆文章里,仍能管窥当时“富连成”演出的盛況,见证京剧曾经的辉煌。营业演出的收入,一方面使“富连成”不断改善教学条件。同时,也给了东家(投资人)较为丰厚的回报。不难想象,若非四十年代末期时局动荡、市井萧条,“富连成”社的寿命将会延续得更长,走得更远。
“富连成”科班退出历史的舞台,但它的影响却至今也没有消退。在梨园界和广大戏迷心中,“富连成”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当今京剧舞台上的一线“红角儿”大都直接或间接受到过“富连成”出身的老先生们的指点或亲授。甚至一些当年的“富连成”学员,仍宝刀不老,在新世纪的舞台上表演着从前辈那里传习下来的京剧精典,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谭元寿先生,年近八旬不仅依然经常活跃于氍毹之上,还争分夺秒地向年轻演员传授家学。而谭门七代名家,更是一曲梨园佳话,宛如一个京剧艺术发展的缩影。
今天,京剧演员的生存状态已经与“富连成”时代大相径庭了。他们自开始学戏便是在官办的戏曲学校,几年下来,都拥有了令老艺人艳羡的学历文凭;文凭自中专开始,大专、本科、硕士,未来肯定还会有博士。这些演员也告别了“下九流”的社会地位,不再有体罚的教学方式。但所掌握的剧目和实践经验,已经与当初的“富连成”毕业生有天壤之别了。当初,“富连成”传承下来的四百多出戏,现今大都绝迹舞台了。很多流派的代表剧目也成了“冷戏”。经常上演的不过二、三十出,演出水平也相去甚远。圈子里流行一句话:“老戏老演,老演老戏”,很生动地反映了京剧演出剧目贫乏的现状。京剧艺术属于口头非物质遗产,大批的剧目失传或绝迹舞台是不可估量的损失,长此以往,不堪设想。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差呢?京剧艺术的迈入低谷,恐怕并不能用娱乐形式的多元化和媒体的高速发展来尽释。除了娱乐业的迅猛发展和外来文化及时尚的影响,我们仍须从教学和演出管理体制中,从传统文化精神的缺失和断代过程中,寻找自身的原因。现在的演员们自进入剧团,就算有了“铁饭碗”,将来也是想办法评个级别即可享受相应的工资及福利待遇;不必再向老先生们那样向台毯要饭吃,卖不出票就得饿肚子。一些演员急功近利,稍有名气便疏离舞台。还有的更改行投身了影视。而在繁复的院团派系中,青年演员想挣脱多年形成的顽固体制,如当年那样个人挑班、自立门户,直接接受市场检验,又几乎是不可能的。
由于五、六十年代,京剧学校的教学和院团的体制不可避免地受到苏联戏剧教学体系和管理体制的影响,一些西方戏剧表演的理论被生搬硬套地拿来对中国戏曲进行全方位的革新。更由于“五四”运动以来,对西化的召唤和对传统的摒弃,很多从业者对京剧的题材和表演手段,对中国古典文化及审美都产生了怀疑和失落。这种对传统从精神到形式的颠覆,至“文革”时期达到了顶峰。“文革”之后百废待兴,京剧的本来面目又得到了复苏的机会,但当人们对自身的传统文化和精神命脉还没有足够的自信时,突然敞开的国门,又迎来了外来文化千奇百怪的轮番冲击,传统再次成了“过时”的代名词。人们不但失去了欣赏传统艺术的能力,甚至连顾暇传统的耐性也少得可怜,更可怕的是对文化精神的迷失。
随着九十年代初“振兴京剧”口号的提出,从上至下对京剧文化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扶持措施。京剧,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集萃艺术,受到了国家领导的重视。逐步培养了一批有影响力和知名度的青年演员,恢复了一些骨子老戏的音像资料。但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负面影响仍妨碍着京剧艺术的发展,时常看到,一些根本不懂京剧独有艺术审美和创作规律的编剧和导演们,被请来当作京剧的救星。排演大量“手法新颖、立意深刻”的新戏。这些“革新派”不但“移了步”也“换了形”。一时间京剧表演花样光怪陆离,“交响京剧”、“小剧场京剧”、“京剧剧诗”……让人眼花缭乱。“富连成”的子孙们在创作中却完全失去了主导权,剧本听作家的、调度听导演的、扮相听舞美的,演员的主体意识几乎丧失。在大型的写实化布景中,穿着根本与京剧表演不“搭调儿”的改良服装,大段大段地歌唱。没有程式的动作,没有写意的表演。虽然唱段的长度、板式的复杂,都超过了老戏,可就是产生不了传统戏里那样脍炙人口、影响深远的经典唱腔。京剧艺术独特的写意性、虚拟性更被批驳为落后的,甚至被说成是“因为旧艺人贫穷才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在大多新编的京剧中,韵白被废除,罪名为它是观众欣赏的障碍,取而代之的是话剧般的台词方式,甚至还不如话剧台词精练。难怪有人说,现在的新编戏就是“带皮黄唱段的二流话剧”。长此以往,当编导们感到京剧的皮黄唱腔也难以让观众接受时,那就是京剧的末日了吧。
前不久,北京的永定门城楼复建,号称是城市中轴线的建筑恢复齐全。然而,永定门城楼做为历史悠久的中世纪城楼,一直完好地保存。建国以后,政府名正言顺地把它拆除掉了,现在又复建起来,那么当初是不是拆错了呢?谁来为错误负责呢?据说现在的永定门城楼是按当年的原样复建的,算是亡羊补牢吧。可这种现象到了京剧领域,就见怪不怪了;某些新编京剧被糟改得面目全非,创作者更洋洋自得,以革新家、剧作家自居。即使有人反对,也是那些日趋边缘化或体制外人士,他们的声音又能传多远呢?
今天,迎合观众口味(多为从业者的主观臆测)、堆砌“声光电”舞台设备的低劣创作大行其道。更有些人对“富连成”不以为然,认为那都是些旧社会讨生活的老艺人,很多大字都不识一个,怎能比得上这些当代的戏曲文化人呢!
有“江南活武松”之称的盖叫天先生也曾说过:“剧中景物都在我身上,抬手一抓就有门,举目一望便是月”。记得还有这样一件事,很能说明问题:排演现代戏《雪花飘》的时候,“富连成”出身的花脸名家裘盛戎先生,曾多次站出来反对违反京剧艺术规律的创作构思,认为不能降格以求。裘先生对舞美人员说:“你们弄得满台又是风又是雪的,还要我们演员干什么?!”大学者王元化先生曾评论道:“裘盛戎识字也许不多,但他掌握了京剧艺术的特点,他就具有了创造的本钱。他并没有进研究生班学英语,但我看他比会叫‘约翰’、‘玛丽’的那些戏曲硕士要高明得多。”这难道不令人深思吗?真正掌握艺术规律的反倒是那些自幼坐科,在台上唱念做打,实践出真知的老艺人;而今天许多对京剧指手画脚的人,对京剧的理解却显得幼稚可笑,可他们怎么就敢指导京剧的革新与发展,京剧能指望着这样的革新与发展来“振兴”吗?
如今排京剧大戏几乎都是由政府掏腰包,动辄数百万,更有耗资千万者。有些戏在排练的过程中,光所谓的盒饭费用就是几十万,至于台上的布景、服装花费的巨资就更不在话下了。既然排新戏成了象盖大楼一样的工程,那么这些京剧工程是否也应该引进一些审计监督呢?
京剧未来还是要回归市场的,如果不能象当初的“富连成”那样给“东家”(投资人)丰厚的回报,恐怕没有哪个冤大头愿意为京剧投资。戏还是要演给观众看的,光靠表面的辉煌盛大,而无实际的真功夫,是无法赢得市场的。京剧事业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搞了几十年,到了该下决心让它回归市场的时候了。这时候,如果从业者能认真回顾和总结“富连成”留下的宝贵经验教训,可以从教学、管理、市场运做等方方面面得到裨益。
丰富舞台剧目,恢复流派精品,是迫在眉睫的事。“中国京剧音配像”应该是抢救传统戏的开始,而不是结束。对于青年演员来说,任重而道远,一个京剧剧团,应至少拿出几十出好戏给观众,每年应有责任和义务复排一两出“冷门戏”。京剧的真正振兴,有待传统文化的复兴;有待完善健全的体制;有待从娃娃抓起,培养鉴赏国粹艺术的情趣。随着对民族文化的重新认识,只要有了优秀的演员,有了丰富的高水准演出,有了顺应时代要求的运行机制,京剧就一定有观众,就一定能原汁原味、“移步不换形”地健康发展。时代造就了“富连成”,“富连成”也创造了一个时代。百年回首“富连成”,也是对传统的大声呼唤。
北京前门外肉市街46号,当年“富连成”的演出地——广和楼。它建于明朝末年,已有300多年的历史,是北京现存最古老的一家戏园。现在,大概也没人有多少人目睹过广和楼当初的红火场面,岁月的流逝和认为的变革,使楼内的结构已经面目全非,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危楼,无法博得匆匆过往的现代人的一瞥。
破败的广和楼仍然屹立着,这里再没有了喧嚣的锣鼓和悠悠的丝竹之声;它就象一位老者默默地注视着往来的过客,有的只是对美好年华的一份眷恋和回忆。曾经是这里的主人的“富连成”社,背影渐已远去。张印、孙觉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