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借杜丽娘之口说：“一生爱好是天然。”说的是做人的境界，也恰是理解艺术的口诀。
天生杜丽娘，貌美心细，青春年少，生理的、心理的因素集合到一处，见了园中姹紫嫣红的景色，被春风撩拨、被自然点化，于是，开启豆蔻，萌发少女思春之情。这就是天使之然。然而彼时的习惯、环境(过去评论者称为封建礼教)使之不能像现在的少女一样，看
上谁了，立刻兵合一处将打一家，高兴了对老爹老妈宣布一声：“我要嫁人了！”杜丽娘就没那么爽，不过是一场春梦，引发郁闷忧愁，正如“苦闷象征说”之理，病从那“关关雎鸠”上来的，须等那“君子好逑”去医。中间夹杂着时局动荡变化，金番、李全的侵扰、战争，虽为匆匆的过场戏，却正说明个人命运和爱情的脆薄，海誓山盟、坚刚不移的爱，原来是经不住国家命运和生活格局的丝毫变动的。本来简单的男女爱情，因为社会的原因、环境的原因，未必如“雎鸠”那样自由恋爱“在河之洲”，有的人放弃、有的人修正、有的人沉沦、有的人像杜丽娘一样，为情而死，哪怕在地下，也坚定等待。
剧中阴间和鬼神的出现，不过是迁就了当时观剧者的文化心理习惯，表示人的命运是被动的，“总输他魑魅魍魉手”。“一生爱好是天然”，却总逃不脱被天然摆弄。现代观剧者、现代观看青春版《牡丹亭》的青春少男少女，没有了历史、社会、环境和礼教对爱情的约束，却在台上台下的戏剧人生、人生戏剧的比较中，未必能获得爱情自由的优越感，在现代的空气里，有关爱，其主旋律还是属于现代人的忧怨。
这就是说，在爱情的语境里，世界的变化，只是名词的变化，本质是那么稳定坚固！这难道不是天使之然吗？“一生爱好是天然”，因为你终究逃不过“天然”的安排与调遣。
观剧的功能就是让台上人替台下人完成人生的功课，让剧中人替台下人交代命运的安排。因此，虽数百年兴衰起落，《牡丹亭》长演不绝，几近湮没，终不至于凋敝，一旦社会稳定、民不饿肚，则这种典雅的艺术就会重新绽放在舞台，那一声声水磨调，也只有这个时候能找到零星的知音。
我听京剧专家讲过已故昆曲大师韩世昌，说过去民间有“不听梅兰芳，不能不听韩世昌”的说法，这种类似追星语言的极端性表达，穿过历史的云烟，告诉我们一个信息：即韩世昌的昆曲是稀有珍贵的，错过了或赶不上的，都算没有缘分。张中行老先生写韩世昌：上世纪四十年代，昆曲没落了，韩世昌生活无依靠，变相卖唱，卖的却还是昆曲，到学校给学生演示昆曲，挣一点微薄的生活费。人问：既然昆曲已经没落，何不改唱其他的，比如京剧？韩世昌说，他并不是不能演京剧，“只是总觉得唱词太俗，没意思，所以甘心闲着。”——一辈子被昆曲的典雅浸淫得太久，又如对艺术有了高端的洁癖，对戏、对人、对己都未免过于苛刻。艺术的命运似乎不在自己，而在于社会风气和世道人心如何。张中行老先生说：“一件大事的成败，用旧话说还要看天命如何，用科学的词语是，还不得不取决于社会风气，再说得明显一点，还要看绝大多数年轻人爱好什么。”“风气像是一股水，它会流到哪里呢？但倒流的可能总是很少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青春版的《牡丹亭》可以乐观地说是一次风气的倒流？恐怕还不能，因为它还没形成“风气”。当下的风气还是喜欢“超女”和“双节棍”的。
“无名国手”吴藕汀先生谈戏曲，他说：中国戏曲已经是十分成熟的艺术，大凡一个艺术成熟了，就不需要再企图发展它了。你可以弄新的艺术，但别再折腾成熟的艺术，因为成熟的艺术太强大，你碰不过它。别浪费时间和钱财。白先勇先生显然是与这种认识息息相通的，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弄新的艺术而去烧昆曲这个艺术的冷灶，他说：我感到昆曲已经美得不得了了，我不需要再弄新的了，新的让别人去弄。
青春版《牡丹亭》，正如一页经过现代阳光晾晒的古书，它被一阵风翻开了，等待有缘人去接近，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文艺评论员许石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