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关山月美术馆、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深圳雕塑院、深圳卫视联合主办的四方沙龙1月5日举行了一场特别的沙龙,主讲人白先勇带来了一场名为“昆曲之美—从青春版《牡丹亭》的制作谈起”的讲座。一样的招牌式笑容、一样的中式上装,在白先勇或者娓娓、或者热情洋溢的讲述中,“昆曲之美”逐渐展现。
昆曲的生命是长青的
白先勇说,“我到深圳来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中,这个城市到处是新的气象,到处是年轻人,到处是新的建设,到处充满活力,所以我很高兴能把青春版《牡丹亭》带到深圳,它非常适合深圳。《牡丹亭》讲的是一个最美丽的爱情神话,虽然是青春版的,但是老少皆宜。年轻人看了,会认同它的青春和美丽的爱情,中老年人看了会勾起他也许已经久远的对爱情的追忆,因为我想每个人在心底深处都会藏着一个爱情神话。
“这出戏的首演是在台湾,首演时我们都很紧张,在所有的剧种中,昆曲在台湾植根最深,得到了台湾文化界、知识界最大的支持,所以台湾有一大群对昆曲非常有素养的观众,他们会唱会演,看戏时还会做笔记,哪点演错了、演得不好他们都会记下来。
“其实我刚开始制作这出戏时没想到责任这么重大。昆曲在2001年5月18日被联合国评定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我当时只想到既然联合国给昆曲这么大的荣誉,我自己对昆曲又从小就喜爱,后来很多年我在海外也是有机会就宣扬昆曲,而且也制作过一些折子戏,可是没想到我自己有一天会如此的全情投入,而且这个戏的成败非常至关重要。因为昆曲与所有传统戏曲一样,都面临空前危机,观众在流失,年轻人对戏曲没有兴趣,他们对传统文化认知不够有隔膜,这些都是问题。所以我们这出戏的一个重要使命就要让文化界、知识界、学生们、普通观众们看到昆曲可以做得很美,是可以打动人的。但是要实现这点,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就要站得住脚,所以我们的每个细节都精益求精,哪怕是背景上的一副画、一副字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如果这样的制作、这样的投入仍然无法引起观众的热情,那昆曲的前途真的堪忧了。所以可以说台北的首演,观众的反映就有了攸关昆曲兴衰的味道,我也才意识到我的责任大得不得了。这出戏的总导演,浙江昆剧院的前院长汪世瑜老师也说,我们这批人如果还做不好,不如一头撞死算了。结果首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引发了观众空前的热情,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演出完毕谢幕了十几二十分钟观众都不肯走,而且我们可能看到我们观众的年龄层是二十到四十岁为主,我想这就是青春版的魅力吧。所以我觉得昆曲的生命是长青的,青春的生命是永久的。我觉得首演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昆曲之美美不胜收
“《牡丹亭》在各地的演出中都收到了很好的回响,我想最重要的就是“昆曲之美”,就是一个“美”字。昆曲是结合了文学、音乐、舞蹈、戏曲的综合艺术,他是将各种艺术融合得非常精确、精美、精致的表演艺术,成就很高。首先,它的文本文学造诣高,《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都是文学经典,《牡丹亭》里有最美的诗词,真是美不胜收。很少有戏曲文本上的美会超过《牡丹亭》,我们随口而出的那些诗句,比如“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种很美的诗句都是从《牡丹亭》里出来的,是不是美不胜收?其次,它的舞蹈也很美,一举一动都非常优美,与其他剧种不一样,昆曲的舞蹈很繁复的。昆曲的音乐也很美,从它的音乐中你能感受到苏州园林的精致之美。
《牡丹亭》勾动了多少人的“春心”
“我们的剧分分上中下三部分,第一部是以“惊梦”为主的“梦中情”,第二部是“人鬼情”,第三部是“人间情”。有人说现在生活节奏这么快,都是速食文化,速食爱情,像《牡丹亭》这种生死恋,还有人看吗?就是因为这是爱情理想,爱情神话,才看得过瘾,看得来劲。如果这个戏还是很写实的就没意思了,不如看电视、电影,看好莱坞那种一拍两响式的爱情片好了,那种东西太多了,不稀奇。汤显祖写这部戏中描写得情和爱情,可以穿越生死、穿越时间、打破礼教、感动地府,打破一切人间的障碍,最后取得胜利,汤显祖对于情和爱情赋予了最高的礼赞。这部戏世世代代延续至今,勾动了多少人的“春心”。我讲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我们在2005年的圣诞节时在台湾演了一场,我以为年轻人在圣诞夜一定会出去玩,没想到很多人从台湾各地赶到剧场,1000多个座位坐得满满的,你仔细看,就会发现有很多一对对的年轻情侣,非常有意思,他们都看得很开心。
“所以我们没有理由说现在年轻人不看传统戏曲,只是他们没有看到好的东西,如果是好的戏,一定可以打动他们。在青春版《牡丹亭》中,我们的表演方式是完全合乎传统、正派的昆曲的,可是我们的舞台,是给21世纪的观众看的,我们是站在21世纪的角度来排练这部戏的。如何把传统和现代结合起来,实际上是我们这出戏面临的最大挑战。传统戏曲再按照传统的“一桌两椅”的方式表演是可以的,但是只能给一些非常懂戏的专家看,但是要吸引普通观众,尤其要吸引年轻观众看,我觉得要结合现代元素,难就难在这里。我们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我们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怎么把现代与古典结起来,是很大的挑战。如果把昆曲比作一副古画,这副古画有一点裂痕,我们怎么把它放到现代的博物馆中,让现代的观众欣赏它,就要注重装俵的方式、摆放的位置、观赏的灯光等等因素,要让它们符合现代的审美习惯,这非常重要。我们青春版的《牡丹亭》就是如此。
“另外,我也曾经问过很多年轻学生,为什么看我们的戏,很多答案都是男女主角漂亮。的确,我这次选的是一对金童玉女,现在美女俊男是管用的,当然他们还要有很好的嗓子。其实小生的演员很难找,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嗓音还要好,我选的柳梦梅就很有古代书生的味道,一看就是一个儒雅书生,但是也是一个傲骨书生。而杜丽娘外表很端庄,但是眼角生情,很有味道。他们俩的样子很班配,一看就很像情侣,实际上他们心中各有所属。不过观众们都很希望他们在生活中也能成对,我们看表演的时候,只要他们俩个在一起,观众就拍手,在台北演出时,一个80几岁的老太太一看完就很着急地来问导演,他们俩是不是一对啊,如果不是就赶快把他们凑成一对吧,非常有意思。所以我想如果两个主角找得不好,也是很难出戏的。”
对话录
演讲结束后,白先勇与观众进行了热烈的交流。围绕着《牡丹亭》与中国传统文化,观众的提问五花八门,白先勇也回答得不亦乐乎。
“文学写的就是人性人情”
听众:您的很多小说都是描写女性角色的,比如尹雪燕、金大班,再加上《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我想知道您的主体思想是什么?
白先勇:拿金大班来说,虽然她身处风月场所,但是她也是追求真情的,虽然像她那种环境很难追到,但是她的内心对情感的追逐跟杜丽娘对情感的执着是一样的,讲到底,这恐怕是人性。在我看来,文学写的就是人性、人情,我走过很多地方,接触了很多人,我发现其实人都有一个最基本的共同点就是对感情的需求,可能有的深有的浅,但是每个人都有对爱情的向往,我想这也是文学要写的东西。只有这样,文学才有生命。就像杜丽娘是400多年前汤显祖笔下的人物,但是到今天都能感动我们,就是因为它是普适的,它是不为时代所限的。
“我就像个传教士”
听众:您的作品中有很多悲的因素,可以说是青春挽歌,而《牡丹亭》是浪漫主义的,光明的,可以说是青春颂歌,这种不同会不会影响您今后写作的风格?
白先勇:我本身并不是昆曲界的人,我做《牡丹亭》其实是个引子,希望做出典范来,能够让更多戏曲界、文化界的人也来做,他们会做得更好,我只是想培养昆曲的观众,引起大家对昆曲的热情。我们在两岸三地的大学都演过,就是希望能培养青年的观众,我希望尽快有人能接我的手,我觉得做得非常辛苦(笑)。我觉得我就像个传教士一样,宣传我们的传统文化,宣传我们的昆曲,其实我从前很少做公开的演讲,从来不上电视,我是个作家,我想用我的作品与读者交流,而不是我个人与读者的交流,作品是最好的媒介。所以我最后还是要回去继续我写作的“正业”。
至于说会不会受《牡丹亭》的影响,其实我9岁时就看过《牡丹亭》,所以我想不会因为改编了这个剧本,排了这个戏就受很大的影响。不过的确,每次在演到节尾的大团圆时,我自己也会high起来,兴奋得不得了。
“问题不是在于戏曲本身”
听众:我觉得中国的戏曲说句不客气的话是已经死了,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戏曲,它到底缺失在哪里?
白先勇:我想你的感觉也是很多人的感受,因为年轻人不看。但是我想他们不是不看,而是我们做得没有达到他们的审美需求,所以我想问题不是在戏曲本身不好。
此外,西方的歌剧也有400多年的历史了,为什么还在唱,还有很多人听,希腊悲剧演了几千年,为什么还在演,而且这些都是西方传统文化中很重要的部分。戏曲在中国变成这样的局面,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但是我看到的一点就是我们的教育制度在传统文化方面有意无意的缺失,不光是戏曲,传统文化的教育、古典美学的教育都有缺失。我在到处演讲时发现,我们现在大学生的美育中传统文化的教育非常不足,我们的课程里,没有传统文化的教育,从“五四”以后到现在,我们的教育基本上是全盘西化的,现在的学生还在画香蕉、苹果,还是在画雕像,音乐也是钢琴、小提琴,唱西洋歌,而传统的东西是没有的。如果我们的学生对戏曲根本都不了解,他怎么可能喜欢?而且教育制度不把这些中国传统的文化纳入其中,就会产生一种歧视,给学生一种误解,这个东西不好,所以学校不教。就拿昆曲来说,是有联合国评定的最好的东西,可是我们自己却不把它当回事,你说是不是我们自己的毛病。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听众:现在关注《牡丹亭》,除了关注主人公的爱情外,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值得我们关注?
白先勇:在西方讲起伟大的爱情都会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的柳梦梅与杜丽娘就是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他们的爱情跑得更长一点,是一段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情,而且结局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也很符合中国人喜聚不喜散的乐观的性格。其实爱情故事多得不多了,为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牡丹亭》特别突出,因为他们表现得美,一个文学作品的经典就在于它的美。你看过我们的戏,就知道一个文学作品感染之深,当一部文学作品达到一种高度后它会直接到你的心里去。比如《牡丹亭》中“惊梦”那场戏,从现在来看都大胆得不得了,露骨得不得了,但是你不会觉得有一点淫邪,他把人天生的情和欲升华成一种精神上的追求,两情相悦,非常自然,我想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听众:您今天的热情感染了我,希望您能一如继往地把您对昆曲艺术的热情保持下去,感染身边所有的人,希望您的热情和执着能传承下去。因为我觉得中国现在最缺少的就是对传统文化的执着和热情。我现在有一个很小的要求,您能不能给我们哼唱一两句《牡丹亭》?
白先勇:(笑)我的确不会唱昆曲,哼唱的话我自己听听还可以,而我们这个戏就要上演了,我一唱就把大家对昆曲的印象搞坏了,所以大家还是去看我们的戏吧,他们唱得真好。徐松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