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剧百年之际 访九十六岁著名话剧演员叶子

　　中国话剧今年一百岁，叶子今年九十六岁，话剧属羊，叶子属猪，今年是她本命年。

　　我们跟她说，要给她拍几张照片，叶子不大情愿，她觉得自己实在太老了，拍出来不好看。牛响玲反驳她说：“你怕什么？人家朱琳阿姨听说要拍照片，还给自己抹了小红嘴儿呢！”叶子听了颇为心动，又拗不过我们，但妥协的同时还是嘀咕了一句：“我比朱琳大十几岁呢。”

　　到了拍照的正日子，老太太给自己擦了些粉，也涂了些唇膏，特意让紫色羊毛外套的领子立着，拄着拐棍儿慢慢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照片，在这之前，我们是关照过她带些从前的老照片来的。结果拿过照片一看，全部是彩色的生活照，时间都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只属于叶子七十岁以后的日子。我觉得这些照片不大能用，便问是否有更早的剧照跟生活照，最好是属于黑白时代的；叶子摇摇头，说找不到了，自己的家没过许多次：军阀时期、抗日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建国后的运动时期，很多照片都在混乱中丢了或扔了，即使是改革开放后的彩色照片，也就仅存几张而已。

　　其实叶子这近一百年的人生，是有很多过去的，并不需要照片来证明。她三十年代末即与陈波儿、郑君里、舒绣文、黎莉莉等当红演员合作，后来与中国第一代话剧人熊佛西结婚，与焦菊隐、欧阳予倩和丈夫熊佛西等大导演长期合作，曾在一年内担纲六部知名大戏的主角，一部《茶花女》轰动南疆。这样的过去何等璀璨！

　　人艺老艺术家牛星丽、金雅琴夫妇给我讲过一则叶子的故事：叶子会的只有演戏，生活能力出了名的缺乏。“文革”时“早请示、晚汇报”，她每天早上都迟到，因为不会上闹钟。她一迟到，诸位“牛鬼蛇神”就要陪同她挨批斗。出于对“牛鬼蛇神”朋友们的愧疚，她选择了在厨房里用菜刀自刎，却对自刎是外行，只割开了气管，送到医院缝合后便活了过来。出院后马上又被当众质问：“你自杀说明对党和人民充满了刻骨仇恨，说，为什么自杀！”叶子用深厚的台词功底引用《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不怕死，我怕苦！”最后的苦字拖得极长，像是要把郁闷吐个干净。“怕的什么苦？”“因为我早上起不来！”革命群众愣了一下，马上喝斥她“不老实”，要重新交待。叶子又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吐故纳新’，我就是那个‘故’，应该把我‘吐’了！”在场的“牛鬼蛇神”都紧咬嘴唇，生怕笑出声来。

　　这样的过去，也在苦难的岁月中，用生命玩了一把冷

幽默。

　　牛响玲新近要在

人民日报专栏上发的文章，叫做“不凡的叶子”，叶子读完了自己关心牛响玲婚姻的一段后，笑得合不拢嘴，连说“我哪有那么好”。我们看着眼前这个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楚的老太太，联想起她接近百年的人生，便一直感叹她有辉煌的、传奇的过去，不想叶子却淡淡地说：“我的过去，已经和

老照片一起扔掉了！”

　　照片拍完，我与牛响玲把叶子搀回她家。老人屋内有类似动物园的浓烈味道，很呛人，因为她同样缺乏生活能力的七十多岁的儿子在家里养了一只从不洗澡的猫。叶子慢慢坐到专属自己的紫红色小沙发上，同我们道再见。我顺手为她关上小门，叶子的侧影随着门缝慢慢地越来越窄。也不知道老人在这小屋里，是否还会偶尔收拾思绪，捡回一点已经被自己扔掉的过去呢。姜斯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