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花事了 观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有感

　　作者：伊斯特

　　不得不说，张爱玲是个营造气氛的高手，在她原著里，写振保与娇蕊的第一次见面，娇蕊顶着一头雪白的肥皂泡沫，简单穿一件宽袍大袖的家居浴衣……小说中很少女主角以这样漫不经心不修边幅的造型出场，全然不是那种传统版出水芙蓉的清新雅致，但她甩在他手上的那点肥皂泡，她的曲线玲珑的丰满弹性腰身，她散落的头发在水气氤氲的浴室地砖上乱滚，她的伶人般高高调起的眼角……振保不能不被这个“寸寸都是活的”的风情女人迷住，她一露面，就激发了振保惶恐的欲念与挣扎。他刚刚永决了英国的玫瑰，一转身又遇见她，对他这种外冷内热的男人，这真是一种折磨与残酷。

　　与这样一个为爱情而生的女人独处一室，好人自居的振保当然要竭力的让自己保持清醒与距离，于是他与她之间的吸引，挑逗，诱惑，抗拒，便分外让人觉得象一场男人女人挣扎在本能与理性间的征服与缠斗，那些充满机锋的调情，机带双敲的对白，流动闪烁的暖昧，掩卷想来竟就象在眼前耳边，活生生的一场精彩的戏剧，透过那些文字，几乎都能看见娇蕊身上那件辣绿粉底的长袍在舞台上飘来荡去，处处留下鲜绿的影子，让振保的眼睛甘愿失明，在黑暗中摸索追逐着她呼之欲出的身体，那时如果有音乐响起，一定也是若有若无，细若游丝的一支低廻曲调，连暗夜空气里的衣香鬓影，旖旎情愫，都能实实在在的闻得到，看得见。

　　里面无数的好台词，好场景，如果入了戏，一定好看。娇蕊午夜接电话时那只摸索着找寻拖鞋的脚，弹琴时他给她的乒乓訇响的吻，她写给他名字时的天真与多情，她让他给她面包上塌花生酱时的软语娇媚，在下雨的潮湿天气里，她独自吸他剩下的烟蒂，闻他大衣散发的味道时的缠绵与沉溺，孩子的头脑与成熟妇人的身躯的完美结合，都活色生香的呈现在这些机巧生动，精致克简的描述中，不能再好了。

　　可惜这些，我在这场期待已久的话剧里都没有看到。这部戏的编排设计与我当初想像的并不一样。也许我的思路，只适用于电影，适合那些有如近在眉睫的特写镜头。但当年那场电影，也并不好看。

　　而这个故事，经过田沁鑫导演的重新解读，编剧的整合编改，演员的精彩演绎，成为这个寒冷的冬天，让人含笑带泪的一幕悲喜剧。

　　舞台的布景很别致，场地一分而二，灰墙水泥地的公寓房子，被一条玻璃甬道隔开，一边住着白玫瑰，一边住着红玫瑰。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美丽女人，尽管性情命运相差甚远，但对自身之外的世界一样好奇，不停站在玻璃窗前眺望遥想，只这一点，作品本身的时代感便招示无遗，六十年前的女人，生活空间真是比较狭窄，无论王娇蕊还是孟烟骊，碰到的，苦恼的，永远是身边来来去去的男人。好奇的，窥探的，永远是别人的生活与窗口。

　　而佟振保，隔了六十年的时空，他的所思所想所苦所怨，仍然鲜活生动，脉搏强劲，男人一朝被定性为社会的动物，几千年来，便始终为野性的欲望所苦，为道德的规范所束，挣扎在野花与家花的取舍与权衡中。舞台中央的那道玻璃甬道，带些振保的心灵密室的寓意，一旦现实中遇到挫折与苦闷，他便携同内心回到那个秘密之所在，自己给自己劝慰，自己给自己理由，自己给自己决定，推开左门，通往圣洁的妻，推开右门，走向热烈的情妇。实在两方面都没有着落，就爬上玻璃顶，自己给自己放假，去三周一次的嫖妓。

　　单身时的佟振保以今天的眼光来衡量，也仍然是个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上光芒自射的钻石王老五，留洋海归，公司高管，高薪金领，克已敬业……这样的极品男人，活动的天地宽广，自然受到的诱惑便多，而出身微寒的振保，恰恰是内心的欲望与前程的把握都来得格外强烈的人，所以他的选择与牺牲，就尤其血肉淋漓，不能轻易释怀，于是剧中的白玫瑰，永无成为床前明月光的可能，始终沦为他怨怒嘲笑发泄的对象。这样一个被他定位为苍白模糊，人笨事皆难的女人，仍然有对情感的需索与渴望，被他在宿命的雨中撞见的奸情，更让他对自己的牺牲感到无限委屈与懊恼，没有妒忌，没有伤心，只有作不了自己世界的主人的气急败坏。

　　说到底，振保是个自私的男人，只愿得到，不想付出，更不愿承担额外的负累与责任，与张爱玲笔下的男人一脉相承，冷漠，自我，虚伪，现实。乔琪乔，范柳原，姜季泽……一个一个精刮老道，外相仪表堂堂，内里封闭无情，这次是佟振保现身说法。不同的是，那几个男人，都是文中女主角命运与传奇的陪衬，只能看到他们外露的风雅与心机，却看不见他们的脉络与灵魂。而佟振保这次做了绝对的主角，所有的玫瑰不分色泽都是他的点缀，于是张爱玲大力剖白了他的内心，让女人全面了解了一个男人的行止动机，进退底线与因果原由。看清后，大概谁都会有冷冷的凉汗自心底冒出吧？

　　红玫瑰那样的女人，让男人放松，舒适，天性尽情释放，但栽种成本高昂，既要面对社会的置疑批判，还要时刻警惕红杏出墙，而娇蕊又恰恰是最好的爱匠，即使她觉得自己这次是真正的爱情了，振保却无论如何不敢冒险尝试。他当初决定跟她好，也只为她是已婚的妇人，形式上的束缚，却代表实质上的自由，他无虚承担任何后果。如果她如英国的玫瑰姑娘一般单身，那他怎样也不会默许自己去招惹她。她始终是他的世界里被驱逐拒绝的那类女人，虽然她的色调与温度于他是那么惬意可亲。但他仍然硬下心来，用他的婚礼埋葬了那抹诱人的嫣红。

　　振保这样功利务实又大男子主义的男人，愿意娶回家的当然是白玫瑰这样的女人，她符合他择妻的一切具像条件，面目娇好，身家清白，学历相当，性情温和，所以，他只见了她一面，便毫不犹豫的定下了两人的终身。他一天天在社会上功成名就，他对她也就一天天的厌恶轻视，男人原是贪心不足，喜新厌旧的天性，何况她又如此干瘪无趣，言语乏味。面对她毫无经验技巧的偷情，振保只有满心满腹振振有词的愤怒：“我虽然不爱她，但我却没有对不起她，我对她不坏……”他不爱她，始终嫌弃冷落她，却仍然认为自己是最受委屈的那个人。她本来一无所有，他给了她名分与世界，她的情感于是微不足道，他就是她的主人。他始终把牺牲了爱情的责任归咎于白玫瑰，却没有想过和前两朵红玫瑰说再见的时候有否问过自己的心。他在自己的婚姻里，用一厢情愿的回忆与对照，又埋葬了毫无抵抗力的白玫瑰。

　　当振保和娇蕊再次相遇，他总会再遇见她吧，为了给两个人一个交待与结果。原著中的中年娇蕊已是个丰满艳俗的女人，对振保已然没有了当年那种鲜辣刺激的诱惑，她神情呆滞，言谈呆板，不复少年时的眼波流转风情万种，振保以为，在这种境况下相遇，如果有人要流泪，也应该是她吧，无论她对他是恨，是怨，或是余情未了，她应该给他一个让他心安的反应，以偿报他这九年来的心心念念的懊恼与不甘。但她终于以同样的冷漠和对爱的坚定不移的信守，报复了他对她九年前的始乱终弃，她说，除了男人，总还有些什么……她记得他给她的伤痛，但已经不再记得他，她的世界，总算找到了一些坚实的东西，填补了男人以外的空白。而他，最终拥有了他要的一切，但他在他一手建立的世界与秩序里感到日深的虚空与孤独，他内心真正渴望的情感与依靠，被他在少年意气昂扬时，毫不留情的随手丢弃葬送了……英国艾丁堡的玫瑰，玫瑰般热烈的娇蕊，都曾给过他同样的温情与眼泪，而今天，她们已不再记得他，徒留他在爱欲交织里追悔莫及。于是，他在九年后电车的后视窗里，看见了自己滔滔的眼泪。

　　张爱玲笔下的男人，总是残酷的底子里留有一丝温情，而就是这不多的一点生命的余热，让女人对他们有着原宥与幻想，范柳原总算娶了白流苏，乔琪乔体贴陪着葛薇龙在地摊上买玉镯，姜季泽不失时机的给了曹七巧梦寐以求的示爱，老易用一只六克拉的钻戒换了王佳芝的舍命报答……而佟振保，一番浪荡发泄之后，终于做回了好男人。

　　他告别了玫瑰，经历了痛苦，体验了放纵，品尝了苦果，终于还是回归了现实，如果，因为不敢承担责任，而使得他不敢面对爱情，并最终被爱情惩罚折磨，那么今天，在所有的激情烟消云散之后，他终于还是勇敢的挑起了社会和家庭的责任。

　　舞台上的故事打乱了时空，红白玫瑰同居一台，有一种格外强烈的对照效果，振保在取舍进退之间，内心的活动就格外激烈，而这出戏剧最独具匠心之处，就是每个角色都由两个人扮演，一个本尊，一个内心，内心游离于肉身之外，有自己的台词与思考，揭示着人物在现实的循规蹈矩的外表之下，内心真实而活跃的向往与追求。一开始不太适应，总觉得舞台上全是人，一递一句的不明所以，后来就有些感慨于编导的苦心，当振保和王士洪冠冕堂皇的寒暄时，他和娇蕊的内心早已心猿意马，情投意合的相亲相拥了。少了原著中的情感的递进与胶着，却多了内心的冲突与对抗，让每个人物都尽情展示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有一种梦幻与现实交织的戏剧效果。几番高潮，几经权衡，历尽伤痛之后，你发现，把红玫瑰从绝望中扶起的，让振保重新振作的，给白玫瑰支撑力量的，始终都是他们的内心，社会，现实，爱情，随时随地让人受伤，落泪，而内心，无论互相之间有过怎样的背叛与冲突，最终都会扶持着自己走下去。看着这些幻化成人形的内心，最终与本人神形合一，不离不弃，不由给人以深深的安慰。

　　柏青演得非常好。带着错过《狂飙》的遗憾，满怀期待的看这部由他主演的话剧，他真的没有让我失望，只觉得时光对他真是慷慨，剥离了青涩与文弱，赐予了成熟与魅力，他把这个外表精明世故，内心狂热多欲的上海男人演绎得栩栩如生。我坐在十二排的位置上，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他一举手一投足，一个冷笑，一次流泪，都让我暗自感叹，他真是为这个舞台而生，站在这方寸之地，他能够尽情释放调动他全部的天赋与能量，把这个冷冰冰的水泥空间变成了佟振保苦心经营的有序世界，里面充斥着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七情六欲。他给红玫瑰的每一个深情的拥抱，他对白玫瑰每一次不满的讥讽，他和他的内心每一场激烈的交战，都通过他收放自如的声线音色，恰如其分的肢体语言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带着我走进那个男人矛盾的内心，给我看他的无奈，挣扎，欲望与妥协。当柏青用悲愤的声音说到“我们的母亲，到处都是我们的母亲，眼泪汪汪的只看到我一个人……”我看到他的手指轻触眼角，揩掉一滴悲凉眼泪。他爱的女人，他不爱的女人，在他的世界里出现或消失，纠缠或告别，当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爱，已经来不及，他只能在他的世界里继续形单影只的走下去。我看到了他的眼泪，明白了那种难言的孤独，体味到了男人在这个社会的责任与艰辛，在那一刹那，我竟原谅了佟振保的薄情与自私。在柏青谢幕时，我为他长久的鼓掌，感谢他这一晚给我带来的叹息与感伤。

　　秦海璐的红玫瑰演得不错，她本人太瘦了，不似书中娇蕊的丰满性感，但她的表演却自成一格，把一个婴孩头脑的风情女人诠释得非常到位，她最打动我的一幕是，在红玫瑰得知振保结婚之后，她站在舞台的一侧，茫然的扎煞着两只手，身体微微颤抖着，没有台词，看不清表情，但那种深深的绝望，刻骨的伤心，通过那样一个简单的姿式，准确无误的击中了我的泪腺。剧中的娇蕊最终没有变成一个艳俗痴肥的妇人，也许导演是想摆脱张爱玲看透世情的灰暗与冷漠，特意让她变成一个美丽忧伤的女子，让振保再遇见她时，才最终醒悟自己曾经错过怎样的一份情感和一个值得留恋的女人。当秦海璐穿着淡绿的长风衣，忧伤无言的与振保擦身而过，慢慢走向舞台的纵深，我看着她的纤丽苗条的背影，竟有些庆幸她没有沦为那抹蚊子血，在所有人都悲伤失意的结局里，她还能保持一个女人的体面与自尊。

　　戏里省略了振保在英国的初恋，还省略了那个法国妓女，那是对振保的感情生活影响至深的两个女人，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没有这样的经历与铺垫，每个男人的生命中仍然会出现两朵玫瑰吧，至少两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