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道明：《窝头会馆》——《茶馆》的回声
《窝头会馆》剧照
《窝头会馆》剧照
童道明：本文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所研究员
李希凡先生在《思念于是之》(见《我和北京人艺》)中盛赞于是之主演的《茶馆》，认为 “它是一个时代的北京人艺艺术家的历史绝唱”，文中还提及一次与英若诚的友好的争论，说“你得承认，你们的新戏，现在还没有一出能超过《茶馆》”。这种“今不如昔”的议论虽然听起来不那么顺耳，但李先生说的确是实情，是句能引起很多关心北京人艺的人艺之友共鸣的大实话。岂至“超过”，便是可以与《茶馆》相提并论的“新戏”即原创剧目也没有呀。
但《窝头会馆》一上演，情况就不同了。我们现在终于可以说：北京人艺在《茶馆》问世半个世纪之后终于有了一出可以与《茶馆》相提并论的新戏了。
《窝头会馆》与《茶馆》的可以“相提并论”的共同点很多。
首先，这两个戏好像都是专门为北京人艺写的。《茶馆》是公认的戏剧经典，但《茶馆》与其他的经典不同，比如与曹禺的《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不同，曹禺的戏剧经典可以在任何一家剧院顺利演出，但《茶馆》除了北京人艺之外，迄今还未见到另一家剧院把它搬上舞台，即使将来有其他的剧院能鼓起勇气把它推出来，恐怕也很难取得它在北京人艺舞台上取得的那样的成功。《窝头会馆》也是专门为北京人艺“量身定做”，估计它也将会被推许为北京人艺的经典，估计其他剧院一时间也难有把它搬上舞台的勇气。
怎么解释这一现象呢？最便当的是重提以“京味”二字笼统归纳的“人艺风格”。但如果仅仅把“京味”理解为语言特色，那就“大事化小”了。《茶馆》与《窝头会馆》的“京味”，不仅表现在戏剧语言上，而且也许在更大程度上表现于一种非常大气的智慧上。读刘恒给苑国钟写的一些台词，不禁要想起别林斯基对果戈理的幽默风格的一个评价：“在愤怒中保持平静，在狡黠中保存仁爱的幽默。”
《茶馆》也好，《窝头会馆》也好，剧作的内心意图是要为新中国唱支催生的歌，但落笔写的是行将入木的新中国。《茶馆》赴欧巡演，高明的西方观众看了之后说：他总算看明白中国革命是必然的了。高明的西方观众看了《窝头会馆》同样会发表这样的观感的。
较之《茶馆》，《窝头会馆》在对于“新中国”的展望上是更要明朗一些的，比如两个“左翼大学生”苑江淼、周子萍的出场，比如苦大仇深的牛大粪到第三幕已经话中有话地说“这眼看着就要晴天儿了”，比如全剧终了前的那段洋溢着乐观主义情绪的舞台提示：“大幕在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中缓慢地闭合了。口琴曲略带忧伤的旋律逐渐转为轻捷与欢快，甚至透出了坚定的昂扬之气，在剧场内外回旋不绝而又回味无穷。”这种“大气的智慧”具有美学上含蓄的深意。
唐朝诗人王湾不算是个诗坛名家，但他有两句流传千古的名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它让人在夜色未尽时期望黎明，在旧年尚在时等待新春。《茶馆》和《窝头会馆》就有类似的审美效应。
当然，《窝头会馆》与《茶馆》的最让人觉得可以“相提并论”的是语言。那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异”在哪儿？在于老舍的简洁与刘恒的丰满。试举例说明：
《茶馆》第一幕秦仲义是这样向王利发讨房租的——
秦仲义：小王，这儿的房租是不是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呢？当年你爸爸给我的那点租钱，还不够我喝茶用的呢！
王利发：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 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
《窝头会馆》第一幕苑国钟是这样向金穆蓉讨房租的——
苑国钟：……大妹子，您听好了，(掰手指头)大暑一笔，芒种一笔，加上处暑这一笔……咱把这三缕头发拧成一条大辫子！欠我这一季房钱……您就一股脑儿给清了吧？啊？您省心我省心，连老天爷都跟着省心了……
金穆蓉：您用不着起急，这不是跟您商量呢么？您瞧……玉浦在西鹤年坐堂这您知道，人家刚刚涨了堂租您还不知道吧？屁股大一块地方，您知道他们要多少钱？我们玉浦挣三碗饭就得拨给人家两碗半！
这样的“相提并论”这两段对白，会自然地出现“各有千秋”的观感。
但与老舍相比，刘恒毕竟是小字辈，所以看得出来，林兆华在导演《窝头会馆》时，是更放开了手脚的，这尤其表现在对全剧的结尾的处理上。林导大胆地使用舞台假定性手法，让所有的演员都在舞台上僵立不动，就让主角苑国钟一个人在最显眼的台口把一连串最动人心魄的台词说完，这与原剧本的结尾是大异其趣的。
《窝头会馆》演出不仅让我们发现了剧作家刘恒，发现了他的光明的戏剧前景，而且也发现了新一代的北京人艺演员核心群体的走向成熟，这是北京人艺之幸，也是中国话剧之幸。
网友评论 欢迎发表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