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无政府主义》新旧两版一样完美
孟德斯鸠似乎在哪里说过，感官的敏锐加上心灵的懒惰，就意味着人一旦接受了某个印象，就再难加以改变了。在去剧场看《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下简称《无》)之前，我就很担心自己会沉浸在老版本的这出戏中。
还是在很多年前，在网上看过98年版的《无》。当时叹为观止。昨天，在去剧场的前一天，我又翻出来重温。之后又看了某个学校排的版本。台词、动作、角色和情节，那些大学生完全在模仿1998年版，几乎没有任何的改编。这一点，不大像著名的恋爱犀牛——我看过北建工排的，同台有两个马路互搏的版本——相比之下，《无》的变动太小了，即使是在12年之后。
变化还是有的，先说些无关紧要的：两个警察变成了三个，说书人乙变成了女生；在比尔盖茨的名字前面加了奥巴马；五个人在台上作奔跑科，唱着圣斗士的片头曲；大家策马奔腾时，模仿草原舞蹈的骏马奔腾；警花“感化”疯子那一幕，让说书人甲乙进行配音，警察、局长和警花全都对着口型，是在传达“口不对心”的意思？又或是想描述一种戏中戏的效果——让观众觉得在看有着夸张腔调配音的译制片？戏中还加了一点点时代色彩，比如说到了“躲猫猫”——当然不用多提，整出戏全都是在说这件事，不是么？
可是除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变化之外，让我最为感慨的，恰恰是，这部戏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请不要误会，这绝对不是在说，导演和编剧图省事，直接照搬过去的经典。谁都知道，任何导演和编剧，只要有机会重演他们自己的作品，肯定要进行再创作与再加工。尤其是像孟京辉和黄纪苏这样的人，十二年之后重新排演，假如还是一成不变，那么演它作什么呢？直接搞来98版，搞个大屏幕放了就完了。所以，这12年来，时代似乎在变，可是戏没有变，这恐怕是不正常的，恰恰是值得琢磨的。
一种可能性是，12年前，编剧和导演就很敏锐地感受到这出戏要表达的主题在中国的意义——尽管大家当时还不太觉得。或者说得更狗血一点，他们预感到未来中国，也可能出现类似的问题，所以用话剧的形式表现出来。回到1998年来看这出戏，它大概是先锋的实验戏剧。可是在12年后的今天，我不再感觉它是那样“实验”——事实上，我觉得它变成了一部沉重的现实主义戏剧——它所描述的贫富分化在今天加剧，社会上的不公平被进一步拉大，“油头粉面的太子”与其他的特权者们所拥有的财富、安全系数和话语权，在12年前是所难以想象的。所以，当张广天的音乐响起时——“我是人民，无数的人民……充满了力量”时，我感到困惑。这“人民”，指的真的是那些消失在“文艺创作”一般的政府行为里的疯子与无政府主义者们吗？换句话说，戏不变的原因是，当时的戏是超前的、实验的，可是却恰恰在12年后，与当前的中国莫名地合拍。当编剧和导演想改变的时候，发现实在没什么好改的，那个时候所预感的，纷纷成真。
而另一种可能性，这个社会早在12年前就是那个样子了。这种假设更让人心酸。那个时候，我们心中还充满了真诚的信念。比如，最初在黄纪苏的剧本里，警花在“完成任务”之后，对局长说：“没什么别的事我回伙房干活去了。”可是在98版和10版中，都成了“发廊”。伙房！黄纪苏这个书呆子，心目中的姑娘还是伙房里一笑就脸红的纯朴乡下丫头。那种真诚的单纯，是我们那个时代所共享的，甚至是笃信的。只是今天，我们的眼睛变了。那些原本是书生意气的牢骚话，现在都变成了真正的敏感词汇。所以，当时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的一些话，现在反而不能说了。比如说书人甲说到马克思的时候，“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98版的说书人甲顿一顿，接着说，“革命！”，可是在2010版中，没有。比如，警察局长在扮演富翁时，儿子们在他断气前拼命地往美国运黄金、运钞票、运珠宝的段落，也不再提了。所以，整个戏的不变，恰恰是说明观众视界在变——12年前我们感觉到惊讶、新鲜甚至有点反感的，今天再看到，反而觉得这些都是社会的常态——这出戏所表达的东西，恰恰是我们今天视界里习以为常的事。所以，眼睛变了，戏反而用不着变了。
所以，在念旧的我走出剧场时，居然没有发感慨说“过去的《无》多好看，现在不如过去喽”，这在我，是很少见的。不过，我还是很难找到非难它的理由——它和过去一样完美，给人心灵的震动和愉悦。而且，我还找到了给过去的它加分的理由，它超前了社会或观众许多，以至于今天，它还可以用不变的形态登场。所以，要打分的话，我只能给满分100，假如不许我给它再多加几分的话。
林海，北京大学法学院，06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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