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一场几乎完美的话剧。无论是在人艺看了那么多我一直欣赏至极的《茶馆》《雷雨》《骆驼祥子》等现实主义传统话剧，还是风格截然不同的孟京辉的《恋爱的犀牛》《空中花园谋杀案》等其他先锋话剧，我都不曾这样感慨一出剧目的完美。当然这种完美，并不是实指它在艺术表达上没有瑕疵可言，而是说，我在惊叹，在一个并不复杂的艺术容器中，一个人的美，和一群人的丑，搭积在一起，可以如此彻彻底底、坚不可摧地把人民的尊严推向庄严的高台。艺术一直在讲为人民，可是有谁真正说出了人民想说的话，即使是说了，又有谁能真正说得有力度，说得有品位，以至让人惊佩、留恋和流泪。《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告诉我，达里奥·福做到了，孟京辉做到了。是他们让艺术回归了人类存在的最伟大的意义的寻找之中，是他们弥补了艺术屈服政治、谎及人民的先天不足的缺陷。

　　一个人，一个有意义的人的一生，从某种程度上，它的高贵的自由与尊严的解放程度，可能仅仅取决一个要素，就是其与体制的依附关系。竹林七贤也好，陶渊明也好，近到当代作家张承志，我们所见到的往往是他们背影的洒脱，却想象不到，他们选择与体制诀别、孤独地踏上理想旅程的困顿与艰辛。这里的体制，当然不仅仅是一个政治语汇，它更加迫切的意义，在于灵魂、思想、文明、情感，在于人类渴求真实的本能。而大多数人的悲哀就在于，明明身陷体制的捆绑和虐待之中，却毫无痛感与耻感，并对那些渴望跳出樊笼、追寻人的高贵与纯洁的一群，诋毁甚至报复。《无政府主义者》一剧正是在这根脆弱的神经上抽搐啼鸣，一切有良知、有理想主义情怀、有自由信仰的人，都会被其巨大的灵魂张力所俘获。突然之间，我们仿佛发现了许多埋藏已久的肮脏的秘密，我们懂得了生命的意义，懂得了尊严，以及丧失尊严的耻辱。可能，仅仅是一时的顿悟或者沸腾，但，这是一个难得的开始。

　　剧本的智慧自不待说，但导演惊人的艺术才华，也能够非常鲜明地感受到。事实上，导演非常巧妙地把对体制的思考，嫁接到了艺术的基座之上，借一群人荒诞的、肢解的、凌乱的艺术现场，而有力地抨击了一切领域的压迫者。导演的彻底和决绝，让人激动，嬉笑怒骂间，话剧(如《茶馆》的搞怪翻版)、音乐(如《男声小合唱》)、舞蹈(如《赛马》)、戏曲(如双簧、单口)、电视(如圣斗士动慢)……几乎一切有着程式化嫌疑的艺术样态，在剧中都受到了无情的讽刺。导演可能并不反对程式化，但他痛恨虚假，痛恨远离人心，尤其痛恨在强权压迫下的有意或无意的随波逐流。正是在这种情感的煽动下，舞台间歇的那首吉他弹唱，在寂静的追光中显得那么清冽和温暖。“我的内心有纯洁的力量”，“为了明天有一种光亮”，这样的句子使我热泪盈眶。我确信已经读懂了孟京辉的心。

　　当造反者发疯地跑上高台，举棒砸随象征的丑陋头颅的白菜时，我有一种想要跑上舞台的冲动。是的，旧的噩梦被正义的良知和清醒的灵魂击碎了。

　　男主角张念骅的表演堪称一流，他一个人足可以平衡整个舞台。我相信只要他耐住寂寞，经过艺术的艰苦的洗磨，会在未来的话剧界成为旗帜性的人物。相比之下，其他演员，除警察局长外，尚显有些逊色，表演上强弱反差有些大，或许是唯一的缺陷。但这并不足以使我放弃用完美来形容它，因为，道德的美才是真的美。鉴于此，我给这部剧打100分，并盼望有更多人，从中获得“纯洁的力量”。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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