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越南艺术家诠释的这部《玩偶之家》,没有过于特别的评论。对于剧本本身,一个经典直挺挺地树在那,尽管部分情节还显得沉闷,有些对话觉得可有可无,甚至有过提前离场的冲动,但那一切的审美游离,只能归咎于自己修养的匮乏。我坐到了最后,在每一次眼皮下粘(因为白天恰巧比较累)的一瞬间,一次次咬牙坚持了过来,是为了让自己在经典的考验面前,不至于太丢人。演员们的表演,很出色,必须承认,此前我们低估了越南艺术家的实力,我们早应该有所廉耻地懂得一个道理,文化的美感与高度同一个民族、一个国度的物质水平并无硬性的干系。凭什么越南就没有博大厚重的文化,就没有一流的、使我们肃然起敬的艺术家?这疑问多么可耻,我们自己算什么,要曾经这样质疑一个优秀的民族。只因为它曾经或正在弱小吗?只因为那略显隔膜、甚至略显奇怪的母语吗?我感到了知耻。
事实上,我一直在认定自己尊重一切的文化,尊重世界上每一个还在坚强存活的文化物种,包括迥异于、甚至对抗于我的民族和宗教的文化形态。但当我赤裸裸地与它们一一触碰时,如果这种文化在呈现形态上有别于我所习惯的感受,尤其是,因为不同而显示出了一点点古怪的时候,我在下意识里竟要暗暗流露出一种可怕的俯视。我知道这是多么肮脏的习惯,当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就在竭力地克制和谴责自己,怎么能这样对待他者的文明?可是我不想否认这巨大的、前定的人性的劣根。我再次感到了张承志在《敬重与惜别》中所谈及的关于“他者的尊严”的命题之深刻、之痛切、之迫要。因为这劣根,的确存在于中华民族大多数国人的骨髓里。自己还没怎么样呢,被欧美、日本围裹的严严实实的有色镜片,还没完全摘掉呢,却洋洋自得地对我们意识中并未领先(或直接说成滞后)于我们的民族产生不自觉的歧视。这是一个基本的、观剧者的心态问题,其实是一种很重要的发言资格的问题,就不能不讲。
我先前看过英国TNT皇家剧院的好几部莎士比亚戏剧,看过两部日本话剧,都觉得顺理成章,可以很顺利地介入观赏。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也接触到了好多少数民族的母语作品,和使用母语的作家、艺术家,我也都能很享受地沉浸在他们对于祖母歌谣的吟唱。可为什么,初进剧院,听到越南艺术家来演世界名剧,听到那从未听过的母语,就觉得隔膜,甚至在语调、语气、发音上听到了怪怪的地方,却不礼貌地发了笑,至少在心里有了不自觉的轻视?我想这仅仅是由于自己修养的不够,是源于可怕的无知。当我意识到这一可怕的道德缺陷,我竭力在牵制自己,不久这种现象得到好转。我渐渐习惯了演员的表达习惯,越南的语言很柔软,很细腻,甚至在表达愤怒的时候,也带着一种婉约,这使得饱含冲突的剧情始终控制在一种柔和的度量中。他们用母语,贴切地表达着内心的敏锐,洋溢着美的气质。他们自信地用母语传达着本民族对于世界经典的理解和崇敬,让那个国度的那么多人知道了易卜生,又来到我们这块土地上,来诉说,来分享。这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却因为我个人的修养原因,而险些折损。若我从听到他们发出的第一声母语开始,就饱含着欣喜和敬重,那该多好。由此,谢幕时,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伤,我突然意识到,走出剧场以后,说不定就很难再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听到这种语言了,我又要回到一个工厂化的鸭叫争鸣的嘈杂语境中了,我懂得了这部剧的贵重。
关于戏剧创作的评价,我只说一句,就是非常喜欢娜拉的表演者,非常不喜欢三个男演员,他们和她的表演功力和魅力,都远不能比。但这是一部女人戏,三个男演员的疏离感和厌恶气质,恰好衬托了女主角芙蓉般的美。而我更多想表达的,是上面所说的那些。我的道德收益,审美姿态的修正,以及文化气度的反思,优异于我的观感。我祝福这个美丽国度的艺术家,愿他们能早日排演曹禺的剧。
评分:85分
推荐理由:观剧时,请想象就是这样一种我们觉得很陌生的语言,让我们觉得很陌生的那片土地上的人民,与易卜生不再陌生。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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