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我们怎么还是那对扮演幸福的假夫妻？
——严寿山(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硕士)(现为自由撰稿人)
好的戏剧演出，总是能够带给不同背景的观众，看见不同的风景。就像当年和朋友AL看完李安的《色戒》，他动容于电影里呈现出的政治权力与信仰架空之间的实虚辩证，我看见的却是误入歧途、爱上表演化身于他人的王佳芝，如何一步步入戏太深、无法自拔。
戏剧演出的发布会上，现今娱乐媒体最关心的议题莫过于，男女主角是否弄假成真。然而，以表演作为职业的演员，在舞台这个安全的空间里，总懂得自我保护地入戏出戏，总能够将角色与自身两者，清楚划分。然而当舞台并非是排练场、镜头前或剧场空间，而是落入日常生活时，界线开始模糊、自我也会跟着动摇。
弄假成真不可怕，怕的是双方步伐不一致，一方入戏、一方抽离，不是吗？小鬼与宝贝似乎便是如此。一如小鬼所言“我不相信你不懂，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能亲到你。”或许曾经情深意浓的情感，却逐渐消弭在一顿又一顿的“扬州炒饭”。借口租房太贵于是分手但不分居的二人，同住一屋檐下的状态，何尝不是给予他们感情得以继续暗渡陈仓的保护伞呢？希冀能在物质生活里安定下来的小鬼，殊不知，实在没能捕捉到宝贝内心的真正需求。日复一日，两人终究走向不同的轨道。争吵，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征兆。炒饭本身没有错，对宝贝而言，问题在于他不知道他爱吃什么、甚至忘了宝贝小产后而不吃牛肉一事—这恐怕是压倒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我努力过了，小鬼，我真的努力过了。”出自宝贝嘴里，像在说服自己、还是催眠自己似的自我呢喃，不也点出了她内心想要出走却又不舍的眷恋？摩西的进场，吸引她的恐怕不是外在的风光，而是首次的心投意合：当她说出这里应该挂上莫迪利亚尼的画时，摩西竟然端给她当年临摹的画作，就像端出一扇让她可以自由走进走出的门一样，“他可以是一个好朋友、一个知音”。
一场名为“摩西工程”的戏码，在宝贝坚定地说出“我怀孕了，摩西的孩子，三个月了”，告别小鬼后、随之展开。所有道具一应俱全。配合轻快音乐玩耍手上打结毛线、手拿书本倚靠书架而慢舞、佯装煮饭并喂食摩西、随心所欲哼着声乐入浴调情…在这场被笔者名为“天才保姆”(编者按：香港译为“超级保姆”“The Nanny”)的情境喜剧片段里—开始的时候，可以假得这么轻松愉快、没有过多的奢求与负担—目的只求透过假作、营造出幸福的憧憬。但由虚作而来的幸福感，如何持续呢？终究，住进了摩西的房子、却没能住进摩西的心。
随着预设备妥的逐月超音波照，挡不住的情感已经无声无息地越界了。“等我换上大一点的肚子，摩西一定看得见我。”一个人的空虚，在愈来愈少看见对方/被对方关注的现实生活缝隙里，泄漏出寂寞的氛围。回忆于是以排山倒海之姿，漫延开来，淹没了理智。“那把钥匙我已经扔了，怎么又回来了。”唤不回的过去和捉不住的现在，纠结在一起，未来如何看得清？如是，作为与“心”相对的比喻性眼盲，在结构铺陈里合理地出现。作为一种机器神的降临，视觉的丧失，本来灰蒙蒙的世界一下子逐渐暗去，成了一个太阳永不再经过的黑夜。但就像坐在漫漫长夜里，人似乎才得以沉静、心才能透出光亮来。
在“扮演”的框架下，怀孕成了最是无辜的受害者同时，也是最潜藏在故事里的重要缺席。“怀孕”一词理当具有象征新希望、美好未来的寄托寓意。在一开始样品屋的桥段，它便诞生在小鬼即兴演出的胡诌里，成了两人热恋演绎的剧情。现实中的宝贝并非没有受孕过，两人的结晶却早在庸庸碌碌的赶场演出中，小产了。或许可以为他们的生活带来改变的希望，殆尽在熙熙攘攘的模式里。饱含幸福润泽的爱的结晶，却又将宝贝带进另一场当时以为的美好前景—摩西的家。终究，“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你是这么敏锐的人，我不相信你不懂。”假肚子终究成全不了真幸福。那么，同时观照时下的女人都不怀孕了的指涉，似乎也为时下“远大前程”的信仰，烙印一个隐忧的暗示。
整个演出无可厚非地，张艾嘉的剧本是最显著的亮点，所有表演都臣服在剧情的开展下而往前推动；然而在林奕华的处理下，故事底下暗流于人物内心细腻情感与情绪，成为这个演出的主要面貌，其中能够顺利达阵的手法莫过于，角色一个个的独白演绎。有时是清晰的自言自语、有时却在各说各话，不管目的在于自我安慰、自我怀疑、自我说服、自我表态抑或自我厘清等等，偌大的舞台，就像一面卸了妆的镜子，让角色能够在顺理成章的环境下，将内在景观赤裸裸地展现在观众眼前，其中最明显的恐怕就是那幅《打黑领结的女人》：“她的眼睛很清透，很包容、温柔。”“把一切都看到心底，所有的心事都藏在那里，好多话可以问她，好多故事可以想象她会告诉你。”
向来喜以将剧场演出作为与社会对话的平台的林氏，这回也不例外。对话内容，并非在于城市仨人的情感纠葛，更不会是依附在职业(演员、建筑师或医生)上的安全感取舍，而是人随着环境改变的内心驱使与内在渴望，如何能将外在追寻通透地看明白而获得满足自在—这体现在宝贝的心理起伏转折的轴在线。恐怕林氏更希望藉由演出这面镜子，让观众也能清楚地照见自己的模样。当世界是一个明喻时，作为观众的我们，好像更能够清楚见到自己的脸。
当“人”作为一种技艺时的表演本身，最为迷人同时也最危险之处，便在于情感的拿捏与付出及收回，如何在疯狂/理性、在技巧/自然演绎之间，做出自许最完美的演出。但是，当舞台转移至现实人生的场景时，你和我，会不会也曾/也正在陷入类似的情节：明明不是一出戏、明明不是演员，却总在与对方的互动来往里，不断反刍情感的如何收放、一再调整关系的怎么界定、自我协调得以自我安放…不知不觉陷入一场泥沼。待回过神来，以为得以重新开始、两人节奏总算一致时，才恍然大悟，“可是，我们两个怎么还是那对扮演幸福的假男女？”
舞台上的小鬼，痛哭失笑了。而坐在观众席的我，也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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