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话剧《回家》罕见的底层言说
越来越多的例子在启示我：对于话剧而言，立场往往比品质更重要。也就是，如果我们的观剧行为，更多地作为一个吸收、积累和提升自己的过程，那么我可能更在乎我得到了什么，而不只是看到了什么。一些话剧，尽管剧本优质、制作精良、表演上乘，但它所关心的问题与我的道德期待相去甚远，但有一些，却很容易走进我的心，直接和灵魂对话。《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就属于这种，《回家》也属于这种。但这种剧真的很少。
《回家》大概是我目前所见的最旗帜鲜明地践行人民立场的一部戏。一个六十岁有家无回的老汉，像个孤魂一样，在家门口游游荡荡，呐喊和宣泄，不断有幻想出现，有奇异的事情出现，有格格不入的观念和行为出现，这些显性的抑或隐性的冲突，将人的道德立场赤裸裸地亮出来给观众看。我感到林兆华在这部剧的处理上，非常地洒脱和放纵，想干嘛就干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禁忌比较少，基本属于本色外露。这使得剧情的发展异常流畅，即使是旁逸斜出的几个剧情生长点，也并不突兀。演员表演上，流畅也是鲜明的特点。两个扮演老汉的男主角，也是我见到的很出色的懂得解放自己、打开自己，节奏感和松弛感都很好的演员，先出来的那个小个子尤其要好一些。整部剧的舞台调度没有任何程式化的羁绊，个人色彩比较浓烈，不知道从哪就会突然冒出一群人，像一个浑身是眼的水球，一捏，到处都可以呲出水来。我看这个戏，感觉不像是人艺那个富丽堂皇的舞台——曾经，它复杂的布景总使人被迫承认它的高品位，却使人觉得遥远——这个晚上的人艺舞台，是一个平民的舞台，是草根狂欢的广场，是一个零度装修的原生地，甚至，与中戏那个破旧的排练室并无二异。导演这样做，显然是对自己的控制能力很自信的，他弱化了一切不想投入的精力，集中精神地讲故事，说思想，这是我很喜欢这部剧的最重要的一点。
底层言说有几种，给人的感受都不尽相同。《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是短期内别的剧目基本不可能超越的，那是绝对经典的底层言说，因为它关注的主要是精神的受难，那种极度压抑下的极度反抗，真是酣畅淋漓。相比之下，我不大喜欢很笨的现实主义的底层言说，像人艺的看家剧《骆驼祥子》啊，《龙须沟》啊，那不能再底层了，但看着让人憋屈，揪心，从头至尾哭丧个脸，几天都缓不过来劲。你让我看老舍的小说和本子可以，你让我坐在剧场豪无反抗能力地接受这飞流直下的苦水，实在有点不人道。的确，我更喜欢的底层言说，不是兜售苦难，不是暴露赤贫，不是无力的哀叹，不是持久的受欺，而是要说理，要抗议，要让思想爆裂，让情感迸发，让高贵的愤怒像波狼翻滚，要让底层人真正站起来。《回家》的这个老汉，尽管最后也没能回去家，但我认为，林兆华让他站起来了。他一方面，对以自己为代表的那个时代的老知青，进行了道德自省，比如关于性禁忌，关于时代的中伤，关于婚姻的背叛，这些历史反思充满了救赎感，使人们突然发现，原来生活在我们周围的这些默默无闻的六十岁的人，居然有这样复杂的情感经验，有如此独一无二的经历和体验，有这么多鲜为人知的精神苦痛。另一方面，这样的一类人，面对城市化、现代性的突然袭击，显得软弱、无措、茫然，甚至迂腐不堪。很多道德的母本被涂乱了，审美的标准、信仰的尺度被迫颠覆，廉耻变得麻木了，欲望变得高尚了，诚实的淳朴的一代人，即将在无家可归的路上，饿死，痛苦死，或者被笑话死。这种有力的反差，使这部显然不是现实主义的剧作，恰恰充满了对现实的最大还原与审问。
唯令我感到略有些懊恼的是，林兆华这么一个高手，为什么还要那样在意剧本的普及性，为什么把观众想得那样无能。他一方面在酣畅淋漓地喊，一方面一定在注意你听没听懂，很多台词显得浅白，说理性强，不含蓄。艺术就是这样，很多东西一旦不含蓄，就不可能深刻，因为他阉割了想象，阉割了观众自己的思想尾巴。一些场次，尽管出彩，印象深刻，但手法也是太暴露，太想把事说明白了，比如猴子吃人脑这一块，无法也就是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拷问变质的人性，没必要让猴子把对人类的谴责说得那么直白，其实在这一场里，动作比语言更有力量。最后以一群人高喊“我日我自己”收束，也显得有失品位。尾声里出来个抖空竹的，留一个陀螺转啊转，倒是挺先锋，但明显是受欧洲戏剧影响，和前面不大协调。这些是让我感到遗憾的地方。
一个小惊喜是，夏天在广院看毕业大戏，至少两个学生演员出现在这个戏里，戏份不多，但演得有声有色。看到这些表演系的学生，能在毕业前这么浮躁的时候，认真地出现在话剧舞台上，而不是到处去拍垃圾电视剧，我还是感到很欣慰。人艺的舞台造就人，他们今天的呈现就远比在广院的黑匣子里面更沉稳，离戏剧更近。愿他们都能更长久地爱戏剧。
推荐理由：你平时肯定想过的事、想说的话，可能生活太匆忙，稍纵即逝了，但是这个剧用心地把这些碎片收集起来了，它会使你惊讶地发现许多让我们习以为常的谬误和骗局。
评分：88分
石彦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