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特区报记者 杨媚
这几天,每到一个城市,林怀民的工作地点必定包括两个:剧场、书城。此次内地巡回演出,他不仅带来了“云门舞集”的里程碑式舞作《流浪者之歌》(下简称《流浪》)演出,还带来了一本随笔《跟云门去流浪》和一本文集《高处眼亮——林怀民舞蹈岁月告白》签售。
如今的林怀民依然保持着年轻时挺拔颀长的体态,接受采访时的敏捷思维和睿智谈吐让你不会记起:他今年已经64岁了。“我已经在舞蹈里流浪了30多年。”林怀民这样总结。
《流浪》开启云门“静”时代
话题从4月15、16日即将亮相深圳大剧院的《流浪者之歌》谈起。首演于1994年的这部作品,17年来成为“云门”在世界各地演出最频繁的作品。这部偶得于一次印度朝圣之旅的作品,对于“云门”、对于林怀民而言,都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流浪》以前,我还一直在关注技术层面的东西。排《流浪》,我要求舞者整整打坐一个月,开始他们都不理解,有人用打呼噜睡觉来表示抗议。可一个月后他们在舞台上不再是技术性的展示,而是柔软自然的体态在吐纳间内观,完成自己和身体的对话。”
正是这部舞作让林怀民开始真正从“人”而不是“中国人”的视角来思考,而“云门”也从此出现了新的姿态,静坐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发展到后来的太极、气功、拳术、书法,成为“云门”身体技法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云门”舞者的确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在后台、在机场,你会看到他们无视旁边的喧嚣独自打坐,团里甚至有不少妈妈级舞者——一些女舞者在怀孕、生子后,又重新回到了舞台。在林怀民看来,一个好的舞者无关年龄,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要有丰富的表达。“当母亲经历了身体膨胀、撕裂又重来的感觉,这是男人不能体会到的可贵经验,她对身体会更加敏感。此外当了妈妈心思会非常细密,完全开窍了。”
跟着创意去“流浪”
就像《流浪》的诞生偶得于一次朝圣之旅,林怀民是舞蹈世界的“流浪者”,因为他每一次创作都来得如此看似不经意,他不知道哪里就会蹦出一个想法;更因为他“没有章法”,打破了多种艺术形式、甚至多种文化之间的界限,以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统一为导向,把书法、禅学、文学等转化为肢体语言。
如今,林怀民正在把去年首演的新作《屋漏痕》带到欧洲。这部作品将以突破性的倾斜八度的舞台来呈现。约三寸高跟鞋的高度,舞者就好比穿着高跟鞋跳舞一样。“因为我想让观众在不同角度看到不同的趣味。”
“如果知道自己要创作的方向,我可能就不做了。我每个作品都是面对一种未知,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每次就是意念先行,然后再考虑找一种形式表达出来。我也不管‘云门’是当代或者现代舞团,我不需要给它画一个框,我要打破这些规范。现代舞就是做自己,一个人编的舞应该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而不是在一个已经画好的框里去做。”
当媒体铺天盖地在讲述他表现的书法、静坐、太极的时候,林怀民却告诉记者自己对这些“一窍不通”。“其实我并不理解这些东西,对它们也没有研究,我要的是能够理解、受过这些训练的舞者,我来跟他们的身体产生对话。”林怀民说,他的每次创作没有一个是坐着想出来的,“都是在排练场‘撞’出来的。”
而“云门”更是一出现实版的“流浪者之歌”。2008年,一场大火把排练场完全烧毁,几乎所有珍贵资料和道具均付之一炬。“我们失去了家园,真的就在世界上流浪了。”林怀民说,直到去年在杭州表演《白蛇传》时,又“复活”了不少道具。“对于过去的那些保留剧目,我们还是需要靠复排一出。现在云门的所有衣服布景都是防火的。”
林怀民透露,新的云门舞集排练场今年5月将会动工。“新址位于台湾淡水河边,我们将把旧房改造并盖起新房子。房子的设计已经基本完成,希望它变成一个舞蹈文化中心和教育中心,邀请年轻艺术家来进行创作和相互交流。”
行李一半是“闲书”
大部分人了解的林怀民,是“云门舞集”的创办人,是台湾现代表演艺术巨匠、亚洲现代舞之父。但鲜有人记得,林怀民22岁出版小说《蝉》,后又出版著作《说舞》、《擦肩而过》,他甚至是《摩诃婆罗达》剧本的译者。
“弃文从舞”的林怀民,至今仍然保留了每天阅读的习惯。“去巡演,我箱子的一半装的都是书,而且一路买,直到家里现在堆满了各地买的书。”林怀民说,《红楼梦》、《百年孤寂》是他常常拿出来重读的作品,最近则在看木心的书——这是一位在台湾和纽约的华人圈中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人物。“我还读英文小说,还把《金刚经》当小说来读,全当闲书。”
暌违写作近20年,直到2007年,云门人怂恿林怀民将在国外巡演的事情写成书。于是他在旅馆、剧场,甚至在飞机上写作,最后集结成《跟云门去流浪》,将这一“随水草而居”的行业描述得辛酸感人。“除夕在澳大利亚,端午在伦敦,中秋在魁北克……年初到年尾,拖着行李跑江湖,到了每个地方,下飞机就是工作。”最新的文集《高处眼亮》,则收录了新旧近30篇作品,将自己在不同时期的彷徨、执迷与放下一并向读者告白。
写作是妻子,舞蹈是情人——这是林怀民长久以来对二者的阐述。在他的理解中,私密化、个人化的写作和张扬肢体表达的舞蹈并无矛盾。“写作给了我很多的磨炼,它需要结构、诠释、延伸,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相通的。”
“舞蹈是一种修行,的确需要全心全意地投入,即便鞠躬尽瘁它也不一定对你微笑,还好我真的很幸运。因此,继续工作,继续感恩。”在电话的那一头,林怀民笑着给自己打气。
三问林怀民
对于“云门”独树一帜的理念、作品和训练方法,不同人都不同看法。绝大多数观众视其为亚洲现代舞的先行者,但也有人质疑这是“故弄玄虚”。林怀民在采访时坦然回答了三个大家普遍关心的疑问。
问:有人说,云门的舞者不太像是跳舞的,倒更像是修行者,训练方法太过玄虚。在你看来,书法、气功等修习对他们肢体语言的帮助究竟有多大?
答:你知道身体的主人是头脑,理念决定行为。例如书法的运气和舞蹈的原理很像,跳舞的时候,观众就是白纸,舞蹈当中的气韵流动会让他们有相应的感受。而且书法能让人安心,这对一个舞者来说也十分重要。
问:“云门”自一开始,就有着鲜明的中国文化符号的烙印。无论是早期的《白蛇传》、《红楼梦》,还是后来的《行草》、《狂草》、《水月》等,有人说这是为了迎合西方市场而采用的商业策略,是这样的吗?
答:我们并不需要卖弄东方情趣,“云门”在西方演出的时候,他们就把我们当做一个现代舞团,站在一个与西方对接的文化平台上评论的。传统与现代都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与其说我怎么思考这些策略的问题,不如说我这个人没有框框。
年轻时做加法,什么都要往里加。到了《风·影》我们有意识做减法,古装、云手、兰花指都没有了,完全是现代的。但西方人看了说还是中国的:因为有留白、虚实,中国的美学味道去不掉。
问:对大部分观众来说,现代舞迄今依然是个貌似前卫的概念,如在深演出有些观众就认为《行草》形式大于内容。你的先进创作理念如何与大众沟通?
答:看舞蹈和听音乐一样,不是来认知的,而是来欣赏的,就像人们看到春花秋月都不会觉得欣赏有困难。我觉得观众不要忙着对号入座,放松地看,从而得到一些感觉,有“感觉”就好了。现代舞概念非常宽泛,许多外国人对中国文化不一定了解,但看了云门的演出一样很沉醉很激赏,这就是“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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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门舞集
“云门”是中国最古老的舞蹈,相传存在于5000年前的黄帝时代,但早已失传。1973年春,林怀民以“云门”作为名称,创立了云门舞集。30多年间,云门舞集因演出许多经典的作品,而享誉世界。其中包括有《薪传》《九歌(舞剧)》《家族合唱》《流浪者之歌》《水月》《竹梦》《行草》等等。曾受英国伦敦《泰晤士报》评为亚洲第一当代舞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