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舞台剧《孟姜女为谁哭》--原文故事
○李 春
(下面五百余字，是故事的原版。请不要跳过。它是后文的种籽。)
孟老汉和姜老汉是邻居。孟老汉种了葫芦籽，从墙头爬过去，到姜家院里结了个大葫芦。葫芦熟后，一切开，里边竟躺着个可爱的女娃娃。孟老汉说：“葫芦是我种的，女孩该归我。”姜老汉却说：“葫芦结在我家，女娃该归我。”村里人调解：女娃归两家，取名“孟姜女”。
孟姜女渐渐长大了。同村有个男孩，叫范喜良。两人青梅竹马，日久生情。长大以后，两人就结了婚，过上幸福生活。有一天，突然闯来几个衙役，把范喜良抓走了。原来，秦始皇强迫大伙修长城，范喜良被抓去当了民夫。
一年过去了，范喜良杳无音信，孟姜女背上冬衣，千里寻夫。等找到长城，范喜良已经累死了……孟姜女伤心地痛哭，哭得惊天动地，哭倒了八百里长城。
秦始皇得到报告，赶到了长城。一见孟姜女，便被她的美貌迷住了，非要封她为“正宫娘娘”。孟姜女压住心头仇恨，要秦始皇答应她三个条件。一要秦始皇给范喜良举行国葬；二要秦始皇为范喜良披麻戴孝、下跪磕头；三要秦始皇建一个望乡台，她望过故乡之后，才跟他回宫。
秦始皇为了得到美貌的孟姜女，便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孟姜女戴着孝拜了范喜良坟墓后，宿愿已偿，纵身一跃，投海自尽了。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很快就被人们所传颂，人们为纪念她，在山海关附近的一个山头上，给她建了庙，取名“姜女庙”。
孟姜女哭倒长城八百里的故事，家喻户晓，流传至今。
(一)
孟姜女小时候，没学会悲，没学会喜，先学会了吃惊。“你是葫芦生的。”七大姑、八大姨告诉她，表情十分夸张。
小女孩先学会了什么是葫芦。“葫芦生的，挺好啊。”
“可别人都是妈生的。”
孟姜女不知道什么是“妈”，因为她没有。“葫芦不是妈？”“傻丫头，葫芦是‘囫囵’，是‘轰隆’，是‘忽庐’，连着天呢。你是从天上来的。”
孟姜女很不开心。别人都是妈妈生的，我为什么是葫芦生的呢？长辈们帮她分析：你藏在葫芦里，从天上到人间，准是来干大事的！
孟姜女追问：干什么大事呢？
……不会是当皇帝，你是姑娘啊。也不是当女财主，当财主有什么意思？一定是啊……找一个好男人，给后世留下一个爱情传说！
聪明的孟姜女从此留心。
她注意到身边的小伙伴范喜良。这孩子出身贫苦，从小就勤劳、善良、纯洁。莫非，他正是爱情传说的另一半？
这么想着、一起玩着，两个人渐渐就长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两家父母的安排下，孟姜女和范喜良结为夫妇。
结婚以后，两人相敬相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人们都在传说：葫芦里生的孟姜女，嫁给了好青年范喜良！这消息传遍十里八乡，又传向全国。在刀兵战乱的苦涩年代，听到这样的美好传说，就像喝了安心的甜酒。
等到范喜良被抓去修长城，大家又与孟姜女一道伤心。
凭着葫芦里带来的顽强意志，孟姜女背上冬衣，去长城寻找范喜良。她要从嘉峪关走到山海关，非把范喜良找到不可！
这天，孟姜女正在跋涉，迎面驶来一队豪华马车。有人喊：“始皇帝来啦！”
所有人慌忙避让。孟姜女却冲上去，迎头拦在车前。“嬴政，你给我下来！”
卫士们冲上去，把她围在核心。长戈短刀逼向女人，利刃在太阳下闪着白光。
“别动手！”嬴政喊住众人，走下驷马高车，“你是谁？”
“我是孟姜女。”
“你要做什么？”
孟姜女：“我要骂你，骂死你！骂死你这个害民贼！”
嬴政：“骂吧，只要你骂得好。你敢跟我回宫吗？”
孟姜女冷笑一声，“我有什么不敢？走！”
卫士们拥着孟姜女，上了后面的马车。上车前，一个卫士抢过女人身上的包袱，发现里边没有凶器，只有厚厚的棉袄棉裤。
车队继续行进。所有人的心情都坏了一点。卫士们心里惊慌：若是一个高功魔女，刀枪不入，那就麻烦了。围观的百姓也有些难过：这女人不会活着走出咸阳宫了。
孟姜女却不难过。她甚至很兴奋。总算逮住这个害民贼了，我要代表全国老百姓，狠狠地骂他！痛痛快快骂完，死了也不怕。老公都不知死活了，我还怕什么？
还有一个人，比孟姜女更兴奋。是谁呢？
是嬴政。
没有人知道，嬴政已经好久没兴奋了。
所有的古籍都记载，嬴政体力过人，精力充沛，能量巨大。在他主宰的时代，风都吹得猛，太阳都转得急，英雄迅速地兴衰，史册飞快地翻页……
请看他统一中国的速度：29岁灭韩，30岁攻赵，31岁灭掉赵国，32岁攻燕，33岁攻入燕都，34岁灭掉魏国，35岁总攻楚国，36岁俘虏楚王，37岁灭掉代国，38岁齐国投降，六国尽灭。
敌人都消灭了，还去做什么？李白说：“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骄傲地虎视？刚刚38岁的工作狂，才不想摆出虎视的臭架子。他只觉得无事可做，闲极无聊，一天天陷入焦虑。
“还有谁？还有谁跟我来战斗、让我去消灭？”
民间隐约有传说：“亡秦者，胡也。”嬴政冷笑了一下：“胡？就是北边的胡人吧？走，到草原上教训他们。”于是，强秦发兵32万击胡，“威震匈奴”，打得匈奴北逃700余里，从此“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当文武群臣庆贺的时刻，嬴政又开始焦虑了：
“然后呢？再去打谁？”
御前大将屠雎，指了指遥远的南方：“要不，到南方去打越族人？”
嬴政停止了焦虑，派屠雎率50万南征大军，攻打越族人。越族人利用岭南丛林大打游击战。秦军补给发生困难，损失巨大。在越军的一次偷袭中，连屠雎也阵亡了。
当三军灰心之际，嬴政却在窃喜，“这才比较好玩。”他亲临前线，勘察地形，立刻玩出大手笔：派人开凿灵渠，连通了长江与珠江。源源不断的补给从水路运到前线，秦军恢复了虎狼之师的本色。分区清剿，包抄合围，干掉越军主力几十万人。南方从此安定。
“还有敌人吗？”嬴政不甘地问。
“再没有敌人，”李斯说，“只好改玩政治了。”
“政治好玩吗？”
“在您的手里，什么都可以好玩。”
果然，嬴政随便一玩，后人几千年也没有超越。
他把自己封为“皇帝”，自称“朕”，把政令称作“诏”，把皇权大印叫“玉玺”，皇帝的妻子称“皇后”，父亲称“太上皇”，母亲称“皇太后”。这些称号，后世的皇帝改了吗？
很多人建议分封诸侯，嬴政坚决反对，怎么能搞奴隶制呢？他把全国分为36郡，郡下设县，由中央任命行政长官。从此，历代沿用这一模式，正如谭嗣同所说：“两千年来之政，秦政也。”今日中国，只有三十个省。但大家觉得，每个省似乎都大了一点，也许恢复36个省才更为科学。会有这一天吗？要看嬴政肯不肯再次临凡……
嬴政的中央政府极其简练。皇帝之下有三公，三公下面设九卿。看似只有十几个要员，但军事、行政、司法、财政、税收、外交，甚至少数民族事务，都有专人负责。郡设郡守，县设县令，乡有三老，亭有亭长，里有里宰……直到伍长。“伍”是五个家庭为一个单位，这就管理了整个中国啊。
有人发现，今日的发达国家，机构精简，非常像中国的秦朝！
莫非嬴政之灵巡回了一番？
而中国的百万官员一定怕他重归故里，那样的话，多少人将告别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
嬴政玩完政治，又玩五花八门的游戏。
统一度量衡，统一车轴的尺寸，很有全球化的味道。
统一货币，“天圆地方”的钱币，沿用两千多年，是人间最持久的货币形式。
统一文字，促进了文化交流。有人说，如果秦皇再世，什么简体字、繁体字、韩国汉字、日本汉字，早就强制统一了。
软件之外有硬件：郑国渠、都江堰、驰道、万里长城……
本该几代皇帝完成的业绩，秦始皇一个人就完成了。
后世赞曰：千古一帝！
可是，后人的赞美，并不能消除嬴政当下的无聊。
能做的全做了，却还有无穷的精力，做什么呢？只剩下批阅公文了。总算是个玩法，嬴政每天批阅一石公文。“石”，相当于现在的60斤。嬴政手下的三公九卿，每天刻得出这么多竹简吗？是每天！
刻不出。
于是，嬴政没的可玩了。
好烦呐，好无聊！
他多么渴望天上掉下一件好玩的事情……
正在这时，有人跳出来骂他。
这位威严的千古一帝，从未被人当面骂过。
所以他兴奋。甚至很期待。
骂就骂。骂也是战斗。
这个喜欢挑战的男人，心里想着：看谁骂过谁！
(二)
回到咸阳宫，嬴政径直走进大殿。
孟姜女天不怕地不怕，迈着大步跟进了殿中。
卫士们非常紧张，纷纷拥进大殿。自从荆轲刺秦王，宫廷里的防卫级别陡然提高。全国统一以后，六国的的遗老遗少因为失去权力和财富，到处物色刺客伺机下手，保卫始皇帝的形势更为严峻。此时，卫士们紧紧围定孟姜女，长戈短剑不离左右，大殿中重现荆轲刺秦王的气氛。
嬴政环视了一番，觉得很好玩。他靠在宝座上，向那些卫士挥手：“有这么严重吗？都走吧，你们都走。”
卫士们想，当年，职业刺客荆轲手执利刃，也不是皇上的对手，如今一个乡下妇女，包袱里只有棉袄棉裤，更没有什么危险。于是收回利刃，悄悄退去。
卫士们一走，嬴政站起身，离开宝座，大步向孟姜女走去。
他要干什么？孟姜女警惕地瞪起眼睛，一面用包袱护住前胸……
按照民间传说，秦始皇是个色鬼，他一见孟姜女，就被她的美色迷住，生出了非分之想。其实，分析嬴政的身世就能断定，这是六国的遗老用心险恶，假借民间传说，给秦始皇脸上抹黑。
就算嬴政天生是好色坯子，他也不会发育成一个色鬼。
为什么呢？缺少必要的准备期和酝酿期。
馋鬼是饿出来的，色鬼是憋出来的。
可看看嬴政，他有“饿”和“憋”的时间吗？
公元前259年出生，公元前247就登上王位，刚刚12岁，还未通人事，就成了后宫所有女人的主人翁。恰似一只年幼的小鸟，还不会飞翔就被告知，它拥有无数个家，而每个家都是陌生的山洞！可怜的孩子啊，未成年的性童工，他没有变成性冷淡、变性癖，就是万幸啊。是谁把嬴政说成色鬼？此人的青春期，一定与嬴政完全相反。
就算嬴政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在群“雌”环伺的险恶环境中，依然克服逆反心理，成长为一个强大的色鬼，他会被美女的容貌迷住吗？
不会。
从12岁到38岁，身边整天是美女。他可能被母老虎吸引，被母狐狸迷住，却不会被美女征服——早就审美疲劳啦。
万一孟姜女是绝色美女呢，倾国倾城的那种？
也不会。
想想这女人的行程吧：从江南出发，背着大包袱，徒步几千里。没法化妆，未曾洗衣，无处洗澡。这么一个疲惫的农村妇女，风尘仆仆，肮脏憔悴，能有什么美丽的造型和扮相？
最关键的，嬴政循着骂声而来，他是来战斗的！管你是丑是美，肮脏还是清洁，他急于让对方亮剑。“开始了，你骂吧！”
“骂就骂！你自称‘始皇帝’？”
“对。难道不是吗？”
“始皇帝？我看你是屎皇帝，狗屎皇帝！”
秦始皇被骂得一愣。
孟姜女继续：“你这个害民贼，王八蛋，臭狗屎！我骂你八辈祖宗！”一边骂着，孟姜女向地上狠狠吐口水。
嬴政躲开口水。这农村妇女，真粗野啊……
按说，葫芦里诞生的神奇女人，本该温文尔雅。可是，再神奇的人物，也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环境。秦时的中国不讲礼教，孔孟之道、《女儿经》、妇德妇容，都是汉朝以后的事情。当时的教育成本又极高，纸张尚未发明，书籍是一刀一刀刻在竹简上。除了官员和贵族，全国人民都是文盲，何况一个农村妇女。更关键的，战国时期兵荒马乱，惟有粗野的女人才能存活。孟姜女若是不粗野，倒显得奇怪了。
听完女人的谩骂，嬴政开始反击：“你凭什么骂我？”
“你把范喜良抓走了！”
“范喜良是谁？”
“我老公，俺们家老公！”这女人从头说起：丈夫被抓去修长城，穿着单衣到北方受冻，自己千里送冬衣，却不知到哪里找。这粗野的女人边说、边骂、边哭，口水和眼泪直接溅到嬴政的龙袍上。
嬴政详细问了范喜良的姓名、年甲、籍贯。“你放心吧，我马上派人查找他的下落，立刻让他回家。现在，你不骂我了吧？”
“继续骂你！臭狗屎，暴君，害民贼！”孟姜女伸手指向北方，“不光我老公一个！你抓了几十万人为你修长城，你把他们都放回来！”
“都放回来，长城怎么修啊？”
“哼，还好意思说。你知道么，自从你修长城，全国人民都在骂，后人也会骂你！”
“如果后人也骂我，那就是最大的冤案啊。”嬴政坐上宝座，“你听我说，修长城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全国的老百姓。”他详细讲了匈奴人的渊源、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争斗。天才经常会有自鸣得意的时候。此时，他洋洋洒洒讲述胡汉之争，就不免有些得意。他问孟姜女：“你听明白了吧？”
“听糊涂了。”孟姜女扬一扬头，“我是农村妇女，我没文化，谁听得懂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嬴政一时语塞。不过，在一个军事家看来，这种僵持的战局，才更为挑战。看到孟姜女又要开骂，嬴政说：“我告诉你，所有民工不久就能回家，因为长城马上就竣工了。这样，你就不骂我了吧？”
“继续骂你！”
“那为什么？”
“你爱打仗，爱杀人！”孟姜女大声控诉，“你打了十年仗，杀死了多少生灵！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我，会打更多的仗，死更多的人。”嬴政离开宝座，“从春秋到战国，一百七十多个国家，打了二百年。怎么办？长痛不如短痛，用战争来消灭战争。我只用十年，就中止了一切战争。否则呢，还会打一百年，一千年。”
站在宝座前，迎着照进大殿的阳光，这位“千古一帝”雄辩地讲述。从长痛与短痛的关系，到战争与和平的辩证法。大量的数据，详细的论证，让这位天才又一次得意起来。“这回，你一定听明白了。”
“更糊涂啦！我是农村妇女，我没文化，跟我讲这些乱七八糟的，没用！”
嬴政诱导着：“那你听懂了什么？”
孟姜女吐着口水：“我听出，你不光是害民贼、王八蛋，你还是野猫、野狗、野驴，就会乱吼、乱叫、乱嚎！”大量农民能听懂、皇帝听不懂的土话、脏话，伴着口水和泪水，让嬴政尝到了败阵的滋味。
“来人！”
卫士们冲进大殿。他们并没有离去，在殿外等着处置这个野女人。此时听到号令，立刻像野猫、野驴、野狗，狠巴巴地冲向女人。
“不要伤她！”嬴政命令着，“好生安置在宫中，看我明天与她再战！”
望着女人的背影，嬴政觉得找到了好玩的事情。
一个特别的女人。
像屈原一样悲愤，像荆轲一样决绝。像岭南越族一样坚忍，像匈奴的骑兵一样飘忽。不不，她简直是一座突然冒出的敌国——眼光像利箭，铁面像城门，顽固像铜墙铁壁，恶言恶语像滚木擂石……
一定要攻破她！
(三)
在以后的日子里，嬴政每天踱进孟姜女的房间。
宫女们悄悄议论：皇帝去做什么呢？
按民间传说：这流氓皇帝整天纠缠良家妇女。好冤枉啊，竟然没有史学家站出来澄清：皇帝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尤其秦始皇，这个尽收六国佳丽的皇帝。
缺什么才会要什么。
刚刚统一中国的秦始皇，需要什么呢？
需要一个听众，一个黎民代表，听他仔细陈述：以前为什么要打仗，现在为什么要修长城。
他更需要一个对手。这个天生的猛士，在战事结束之后，渴望有人跟他继续搏杀。就像一个打急了的拳击手，当对手全都躺倒的时候，冲向沙袋继续挥拳。
可是，这回嬴政败了。无论他怎么说，孟姜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睛好像蒙着布，耳朵好像灌了铅。对，整个就是一只沙袋，没有七窍，没有痛感。谁能战胜沙袋呢？
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嬴政召集文武群臣，共同分析这个难缠的对手。
秦朝的群臣精明强干，他们已经寻访得知，这个孟姜女，正是传说中葫芦生的女子；而范喜良，是她青梅竹马的丈夫。她现在的状况，是患了一种病症，民间叫“失心症”。她的心是什么呢？就是老公范喜良。找不到老公，她永远会这么发怒，撒野。
12岁就当了皇帝的嬴政，不能理解一个民女的心病。李斯让皇帝假想失偶的感受，却不能奏效，因为嬴政从未谈过恋爱。还是赵高狡黠，他说，六国的国王，失去了江山，都会癫狂，这就是“失心症”！
噢，女人的丈夫，就相当于男人的王国。嬴政突然明白了。他甚至有些自责：在对手没有“心”的时候对阵，显然不够公平。
那就把她的心找回来！
嬴政当即下令：“马上到长城工地，把范喜良接到宫中！”
秦朝高效的行政机器飞马搜寻范喜良。
嬴政把情况如实告诉孟姜女，同时，缄口不言，停止了论战。他自信地想：等他们合兵一处吧，索性两个人一起说服！随后，再让他们回乡，说服四个人、八个人……
孟姜女却没有住口。既然“心”没有回归，她就止不住撒野。
月亮般的秦始皇，面对烈日般的孟姜女。
一天，两天，好多天。嬴政的心思在游走……
他失神地想：青梅竹马，这是怎么回事呢？传说中的恋爱，究竟是什么滋味？真的比江山社稷更令人着迷吗？他回顾自己的人生，突然发现了巨大的缺口。
他什么都经历过，却从没谈过恋爱。
12岁就当了国王，两性的世界从此失衡。他刚刚长成就开始了房事，可那是恋爱吗？那是交媾，是配种，是强暴。哼，说不定谁强暴谁呢！所有的女人都想爬上他的龙床，怀上他的龙种。就算少年嬴政有些恋爱的萌动，也被强暴没了。
最可怕的是数量。
秦皇的后宫有多少佳丽？五千、七千、还是上万？嬴政自己也不知道。每次灭掉一个国家，秦军就把宫中的美女全数运到咸阳。嬴政曾经恳切的说：别运啦！我有那么强的性欲吗？大臣们委婉劝谏：跟性欲无关，这是政治措施，是军事行为——显示强秦的威权，动摇敌人的意志……
结果，政治和军事都胜利了，嬴政的性欲却成了代价。他麻木，他厌倦。他觉得层层叠叠的女人都是木头。丰乳肥臀是滚木，杨柳细腰是枯柴。跟这些木头恋爱？下辈子吧。
那么，这辈子呢？就这么留下巨大的缺憾？
不。我一定要找到不是木头的女人！
天下有这样的女人吗？
有啊，嬴政盯着眼前的对手——就是这个小孟姜！
她有野马般的勇气。后宫那些怯懦的女人，谁敢跟皇帝撒野？
她有盾牌般的意志。皇权的长戈也不能把她攻陷。
她有风一般的野性。真的像风一样啊，没有形，却很猛烈；没有刃，却很犀利……
嬴政心想：就她了！
这个一向果决的男人，以政治家的智慧，军事家的头脑，再加上男人的直觉，迅速地判断出——
他喜欢这个女人。
嗯，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欢……
谈一场恋爱吧。就跟她，跟这个叫孟姜的女人。
这才是真正好玩的事情！
做出决定以后，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天好可笑。唇枪舌剑，非要征服孟姜女。哈哈，“征服”，多么陈旧的游戏。玩了无数次、又成功了无数次，你竟然还想再玩？
生命的趣味，在于翻变。烈日当空之后，应该春风化雨啊！想到这儿，嬴政孩子似地笑了一下。
我是春风，我来了，现在就开始化雨……
嬴政向女人走近了一步：“孟姜女，”
孟姜女严正地反问：“你要干什么？”
皇上突然语塞。
他发现了自己的又一项空白……
精通文治武功，但惟独、惟独不会、惟独不会求爱！
嬴政突然有点顾影自怜，如果是平民，18岁就会追女孩了，可我已经38岁，竟然是个求爱盲。惭愧啊，可怜啊……
那就战胜自我吧！
可是，万事开头难……第一句话怎么讲？第一个字说什么？说了以后，被孟姜女拒绝怎么办？被她打击、嘲笑，又情何以堪？这个在疆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竟然有些怯场……正应了后人所言：“谁先动真心，谁是可怜人。”
嬴政一次次走向孟姜女的房门，又一次次折返。
无数次退却之后，他严厉地反问自己：
孟姜女会吃了你吗？她不会。
你是去求欢呢，还是去求爱？当然是求爱。
既然如此，那又畏惧什么？
于是，他冲到孟姜女门前，一推门闯了进去。
面对孟姜女严厉的目光，他用生硬的、宣战一样的口气：
“孟姜女，告诉你：朕喜欢上你了！”
(四)
听完皇上的“圣意”，孟姜女冷笑起来：“你这个害民贼，你这个臭皇上、狗皇上、蛤蟆皇上，你竟然敢喜欢我？可笑啊，荒唐啊。”
“怎么荒唐？说不定，你也能喜欢我呢……”
“我喜欢你？”这个农村妇女狠狠向地上吐口水，“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喜欢你？除非你变成一个猪脑袋，换一个驴身子，再长出一个蝎子尾巴！哈哈～”
等孟姜女骂完，嬴政轻声说：“统一六国都是可能的，让你喜欢，一样可能。”像是劝孟姜女，又像在劝自己。
“皇上啊，”孟姜女突然万分恳切，“我怎么会喜欢你呢？”
“怎么就不会？”
“你知道我是谁吗？”
嬴政：“我让人寻访，已经知道了你的来历。”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葫芦生的。”
“那又怎么样？”嬴政专心听她的下文。
“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天上来的。来做什么？和范喜良爱一个感天动地。长老们预言，我们俩的故事，将会到处流传，成为千古绝唱。”
嬴政认真地听着。
“我生是范喜良的人，死是范喜良的鬼。”女人的目光刺向嬴政，“我，我怎么会，怎么会喜欢你呢？”
嬴政：“我是军事家，我相信实力，喜欢生死搏斗。”
“生死搏斗？容易啊。我知道，你已经派人去抓范喜良了。你把我们杀死吧，你就胜了。哈，其实，你就彻底败了！”
“我说的是情场的较量。我要和范喜良比一比，争一争。”
“有什么好比？”
“情场如战场，如果我比他更有实力，你就应该重新选择。”
“你跟他比？”孟姜女哑然失笑，“你怎么能比过他呢？”
“你不妨说，范喜良有什么优势？”
孟姜女目光炯炯，“我的范喜良，他善良，连蚂蚁都不忍踩死……”
嬴政：“哈哈，善良？这是我的优点！”
孟姜十分疑惑：“怎么会？”
嬴政：“怎么不会？从春秋到战国，170多个国家，打了200年。我12岁就想：我要统一华夏，拯救黎民！这是伟大的善良啊。”
孟姜女：“你敢比第二条吗？范喜良，勤劳。一年到头，他耕种六亩田地，天不亮就下地，天黑才回家。你种过庄稼吗？那可是个力气活儿！”
嬴政：“统一六国，更是个力气活儿！他耕种六亩田地，我平定六个国家。你说，谁更勤劳？”嬴政坐上宝座，“我告诉你孟姜女，老鹰的善良，是自愿的；麻雀的善良，是被迫的。狮子勤劳，是它愿意；骡子勤劳，那是没办法。孟姜女，你听懂了吗？”
“听糊涂了，什么骡子呀麻雀！”
嬴政才糊涂呢，他闹不清遭遇了匈奴的轻骑兵还是岭南的游击队。
女人反守为攻：“就算你勤劳，善良，你敢跟他比纯洁吗？”
“那你说，范喜良如何纯洁？”
“他纯洁到极点！”孟姜女自信极了，“你知道民间的疾苦吗？你知道老百姓缺吃少穿吗？我的老公，从小到大没吃过肉，天天吃粗粮咸菜。没穿过绫罗绸缎，只穿麻衣葛衫。没碰过别的女人，只躺在我一个人的怀里。”
嬴政听着，不禁走神。这大男孩悄悄想——
麻衣葛衫是什么？会不会冬暖夏凉？
粗粮咸菜是什么？会不会越嚼越香？
孟姜女：“可是你呢？这些天，我住在咸阳宫，看清了你的内幕。肉山酒海啊，你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
嬴政十分恳切：“不对啊，你听我说。我幼年就当了国王。刚刚12岁，就让我穿上蟒袍玉带，我觉得沉啊！刚刚12岁，就让我吃龙肝凤髓，我觉得腻啊！刚刚12岁，便让我喝琼浆玉液，我觉得呛啊！如今，38岁了，我才刚刚听说粗粮咸菜、麻衣葛衫。可惜，宫中全都没有……”
孟姜女：“有美女啊！我看到，后宫美女如云，都是你发泄性欲的工具！”
嬴政：“唉，非要说到性欲，我倒有些性冷淡……
孟姜女：“你这个屎皇上，休想骗我！哪只猫儿不沾腥？”
嬴政：“偏偏我这只猫，从小怕腥。你想啊，刚刚12岁就当了国王，后宫里，哪个女人不想得一个龙种？于是，胭脂球，脂粉堆，丰乳肥臀，从小就把我包围了。我恨不得逃出皇宫……”
孟姜女：“谁信啊。你有证据吗？”
嬴政像秦朝的男人那样，直爽地脱掉上衣，露出健壮的肌肉。“这就是证据。”
孟姜女看也不看，“这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你想想，宫中有那么多肉，我吃掉千分之一，就会胖得卧在龙床。宫中有那么多酒，我喝掉千分之一，就会醉在龙床。宫中有那么多女人，我迷上千分之一，也会瘫在龙床！”
孟姜女只是冷笑：“你再纯洁、再纯洁，又怎能比过天生纯洁的范喜良？”
“错，纯洁不是天生的。”嬴政问：“你知道土坯定律吗？”
“我是文盲，别跟我说定律。”
嬴政离开宝座，指着长城的方向，“你知道城砖和土坯吗？城砖，是慢慢烧出来的，乱箭射不穿，火攻烧不碎。土坯呢，看上去端端正正。但它没经过烈火，这端正是假的。一泡就酥，一碰就裂。你记住吧，一个清心的帝王肯定寡欲，可一个寡欲的平民，可未必真的清心。”
女人认可：“你说得很好。”
“真的吗？”嬴政有些高兴。
“可是，光说不练有什么用？你以为，听你这番花言巧语，我就会忘掉范喜良，自觉自愿，乖乖爬上你的床吗？”孟姜女大胆地坐上嬴政的宝座，理一下头发，悠然望着窗外。
嬴政眯起眼睛。这宫外来的女人，怎么会如此迷人？
啊，宫外。有奇女孟姜，有粗粮咸菜，有麻衣葛衫……
宫外还有什么？
天才的大脑飞速运转：今生最大的缺憾，不是没谈过恋爱，而是没出过皇宫！
看上去不是。南征北战，又五次出巡。但无论走到哪里，大臣、卫士、太监、宫女……移动的皇宫就追到哪里。永远看不到真相，从没享受过自由！
比监狱中的囚犯还惨呐。囚犯还能劫牢越狱，皇帝却无法翻越层层叠叠的肉皇宫、人帷帐、鬼打墙。
快翻越吧！再不翻就来不及啦……
嬴政快乐地望着孟姜女：
“你讨厌光说不练？哈，那我就去练一练！”
孟姜女，这葫芦生的女人，冰雪聪明。她的智慧像一匹快马，始终尾随着秦始皇的坐骑。可是在此时，她突然感觉有些迷失……这臭男人，这个屎皇帝，他在想什么？
天才有一个特点，容易兴奋。此时，天才的“屎皇帝”就在无比的兴奋之中。他看看孟姜女，再望望窗外的阳光，一味傻笑。
当然要笑啊，他找到了更好玩的事情！
“你究竟要干什么？”孟姜女禁不住发问。
他快乐地说：“我要和范喜良平等竞争！”
“您搞错了吧？”孟姜女冷笑，“您是皇帝，他是平民，怎么平等竞争？”
“所以就换。他来做皇帝，我去当平民。”
(五)
孟姜女质问：“是一个游戏吗？”
“对！”嬴政很兴奋，“我听说，民间有一种游戏，叫‘过家家’。我从小就想玩一次，可是谁陪我玩？这一回，哈哈，这一回……”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放光，与自己的年龄、地位、文治武功，完全不符。
孟姜女忽然觉得眼前的皇帝就像个天真的孩子。其实，这种孩子气，正是所有天才的可爱侧影。
面对嬴政的稚气，连对阵的孟姜女都露出一点母性：“别瞎说啦，来点正经的！”
“怎么不正经？”嬴政满脸严肃，复归为一个铁腕帝王，“如今，华夏民族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我完全可以抽身隐去，体察山野民情。范喜良呢，既然他这么辛苦，我把皇位借给他坐。就算他不理朝政——郡县制度已经成型，三公九卿各司其职，他只需无为而治，就是一位好皇帝！”
孟姜女认真问：“把你的江山借给他坐？”
嬴政点头，“是啊。”
孟姜女十分警惕：“有什么条件？”
“江山换美人啊。我的皇位给他坐，他的妻子跟我走。”
女人大声怒斥：“臭皇帝，屎皇帝，想打我的主意，你好阴险！”
“怎么阴险？”嬴政无辜地说，“我只想比一比。”
“比什么？”
“谁勤劳，谁善良。还有，谁纯洁。”
孟姜女轻蔑地想：这个屎皇帝，攀比心停留在12岁。她不屑地说：“比什么？比什么你也不行。”
“如果我行呢？”
孟姜女彻底回击：“哈哈，就算你行——就算你也勤劳、你也纯洁，我就会爱上你吗？别天真啦，没人跟你玩这个小孩游戏！”
嬴政十分失望……
但他没有焦躁，而是和缓地劝说孟姜女。
他解析“进宫”和“出宫”。范喜良，做为平民的代表，完全有必要“进宫”——体会治理国家的艰辛，也从黎民的角度想出济世的良方。这么说的时候，嬴政显出开明君主的智慧。随后说“出宫”。久居深宫的皇帝，急需体察民生，同时，享受田园之间的野山、野酒、野风情。说这些的时候，他似乎回到12岁，流露出一个孩童被迫戴上王冕的绝望和苦闷。
说着，劝着，他看见孟姜女点头啦！
其实，孟姜女一句话也没听。她独自想着：老天让我从葫芦里降生，一定有一番美意吧？肯定暗藏着重大的使命吧？……这个屎皇帝，到处打仗，强迫老百姓修长城。范喜良呢，勤劳、善良、纯洁……莫非玄机就在这里？是啊，如果好人范喜良当了皇帝，那会多么国泰民安！
想到这儿，孟姜女决定舍命陪君子。嗯，把这个坏皇帝、屎皇帝引出宫去，让范喜良入主宫廷，体现真正的民意！
她镇定地宣称：“我同意了。”
“真的？”嬴政露出了12岁的笑容。
“但有个条件，”女人严正宣布：“出宫以后，休想耍流氓，你不许碰我！”
“怎么会呢？”嬴政纯洁地说，“我要的是你的真心，不是你的身体。如果我只贪图身体，用费这么多周折吗？我要真想耍流氓，只在此时，就在此地，随便喊来几个太监，即可以为所欲为。”
皇帝的告白令人信服。孟姜女第一次无话可说。
“那就这么定了？”嬴政简练收尾。
“可是……这么大的事，果真能办成吗？”她现在比嬴政还热心这次“过家家”。
铁腕皇帝哈哈一笑：“四海之内，只要我下决心，哪件事没有成真？”
侍从来报：“陛下，范喜良已经接来，就在宫门外。”
嬴政：“好极了。秘密藏进后宫。”
次日清晨。黄金般的太阳照亮黑砖黑瓦的咸阳宫。
按照皇帝的诏令，文武群臣都来朝见。
但皇帝不在殿堂议事，而是率领大家走进了宫中的庙宇——东皇太一庙。
高大的庙堂十分幽暗，低垂的帷幕遮盖着神龛。
秦始皇注视着李斯、赵高等一群近臣：“前天夜里，东皇太一神托梦给我，为了大秦帝国千秋万代，帝祚永存，要给我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赵高十分诧异：“会有这样的梦吗？”
秦始皇神情严肃：“从平定嫪毐，到处置吕不韦；从南征北战，到一统河山，我可曾开过玩笑吗？”
赵高一干人恭顺地点头。
李斯认真地问：“换成什么模样呢？最好我们事先知道，以免被奸徒冒名顶替。”
秦始皇微微一笑：“我的爱卿，果然想得周全。我在梦中，向东皇太一仔细讯问，弄清了我未来的身形容貌。我又令工匠连夜动工，按我的描述，塑成了一尊完整的雕像。”
说着，秦始皇缓缓拉开了面前的帷幕。
阴暗的神龛中立着一个逼真的雕像。虽然与眼前的皇帝全无相似，但雕得栩栩如生，戴着贵重的冠冕，俨然一副皇帝的形态。
群臣们瞪大眼睛，怀着巨大的使命感，把皇帝未来的尊容铭记在心。
而皇帝肃静的外表之下，却暗藏着孩提的顽皮：哈哈，太好玩了。哪里是我的尊容，这是从长城现场快马接来的范喜良啊！
秦始皇拉上帷幕，庄严地面对群臣：“脱胎换骨之后，我会懵懵懂懂，完全失去记忆。望你们尽忠尽德，协助我完成这个过渡。”
说罢，嬴政带领群臣向东皇太一叩首膜拜。
在秦朝的群臣看来，东皇太一是最为灵验的神祗，又有皇帝本人的谆谆嘱托，所以到第二天，当皇帝真的换了模样，朝廷上下没有大惊小怪。宫女太监教会皇帝如何自理生活，三公九卿告诉皇帝怎样治理朝政。皇宫上下按部就班，一切有条不紊。
就在这天三更，入夜的秦宫一派安宁神秘。
换了模样的皇帝来到咸阳宫的后门，把一对男女送出宫外。
侍从和门卫早就按照钦旨远远回避，没有任何人看到送客的场面。只有弯弯的下弦月，像天公的独眼，凝视着夜色中三个移动的身影——
皇帝是标准的帝王装扮，但步履有些不太自然，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
男人的步履倒是非常自然。他穿一身破旧的麻衣葛衫，走起路来灵活轻快，似乎天生就是个会干活的劳工。
女人呢，和进宫时一样，穿着旅途中变旧的白色衣裙，背上的包袱里还是那身冬衣。她的走法有些奇怪，走几步，就突然折返，在皇帝的耳边叮嘱一番；又走远，再回来……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千万别当土坯男人……”
当她叮嘱的时候，旁边的男人一言不发，只在月光中等待。
终于，女人松开皇帝的手，跟随等在一边的男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六)
燕山南麓，长城脚下，有个僻静的小村庄。
在战国晚期，此地屡受匈奴的骚扰。到秦始皇发兵32万，驱逐了匈奴人，这里的百姓才过上安定的生活。不过，毕竟是秦朝的边陲，很少有人离开长江、黄河那富饶的两河流域，来到这人烟稀少的地方。
偏偏在这年这月的这一天，一对远方的夫妇，一前一后，走进了村口。长老们兴奋地迎接。连狗都兴奋——好久没看到生人啦。
最简单的讯问：“客子尊号”，却是最敏感的问题。不能说“祖龙”、“嬴政”，更不能称“朕”。男人迟疑了一下：“我姓范。就叫我老范吧。”女人则大大方方地自称“小孟”。
二人随身带些黄金，虽然散碎，成色却极纯。乡亲们帮忙，很快盖起了三间瓦房，又买了几亩良田耕种，生活归于平静。
可是，时间越长，大家越觉得不平静。
女人小孟非常喜欢种植。屋前屋后，全都种满了植物。可她不种瓜豆蔬菜，专种没用的葫芦。那些葫芦也奇怪，在她的手里，怎么种怎么长，随便就结出葫芦，一不留神就长得好大。邻居们乐得用瓜豆蔬菜跟她换葫芦。结果，光靠种葫芦，她比谁家的收获都多。
老范则更有意思，他笨手笨脚，干啥啥不灵。哈，就像一个从没下过田的孩子。老农们听着他的西北口音，善意地想：大概陕西的农活跟俺们这儿不一样。
但他非常爱学习，很快就把所有庄稼活都学会了。学会以后，哈，大家发现，他干活像玩一样高兴，一下农田就兴致勃勃。身手矫健像一匹马，浑身是劲儿像一头牛。干完活呢，睡得像一头猪。第二天，又浑身是劲啦。乡亲们时常伸出大拇哥：陕西的庄稼汉，强！
老范不穿绸缎，也不穿棉布衣服，就爱麻衣葛衫。夏天，他摸着身上的麻衣，大声说：真凉快啊！冬天呢，他不穿棉袄，连穿八层葛衫，诚恳地说：一点也不冷！
他天性豪爽，非常喜欢交际。时间不长，全村的男人都成了他的朋友。他经常把客人请进家，来到葫芦藤下，坐在北方清爽的空气里，海阔天空地神聊。边聊边吃，大家最喜欢看他的吃相：这家伙“吃嘛嘛香”！
刚来的时候，他问谁家有“粗粮咸菜”。北方有一种“贴饼子”，把小米磨成面，烧起大柴锅，把面饼贴在锅壁上。烤熟以后，有一层脆脆的焦香。他头一次吃的时候，不用菜，大嚼了七八个。这里的气候非常适合酿大酱，老范学着别人，抓起萝卜青菜蘸酱吃，像吃山珍海味。
既然与匈奴接壤，自然盛产肥羊。此间的吃法粗放，不像岭南的羊肉煲，也不像西北人的羊肉串，是架起整只羊，直接在火上烤。烤好之后，那男人撕下带烟火味的羊腿，一边嚼着，一边发出牧人般的笑声。
此地的酿酒技术远不如内地精熟，只能用高粱、野果酿出村醪土酒。虽然浑浊，倒也醇厚。那男人捧起这样的土酒，闻一闻似乎就馋了，品一品似乎就醉了，喝几碗就变成神仙了。有一次，一位邻居捧来珍藏多年的酒坛——皇宫流出的美酒佳酿，他却看也不看，只顾端起手中的粗陶碗，让高粱和野果的精华流进唇间。
熟悉地形以后，他跑到附近的长城工地，观看施工现场。他还主动找到里宰——相当后世的村长，报名去长城当壮丁。里宰说：长城工地尚不缺少人，且给他报上名去，待郡县招募，最先让他前去。
最让人费解的，是这对夫妻的关系。
他们相亲相爱吗？
要说不是吧，从没见他们拌嘴吵架。要说他们相爱，二人之间又十分冷淡。男人除了干活劳作，并不追着妻子攀谈。女人为男人做出一日三餐，却不是殷勤备至。吃饭也不在一起，小孟在房内细吃，老范在院里大嚼。
最奇怪的，是房后的窝棚。三间瓦房盖好之后，老范在房后搭了一个窝棚。开始，大家以为那是狗窝，老范养了一只乡村土狗，夜里钻进窝棚睡觉。后来有人发现，窝棚里有一只厚厚的茅草垫子，老范追随土狗，每晚惬意地睡在这只软软的草床上。
多么奇怪的一对夫妻啊。村民用秦时的语言，写了一首民谣：
《异哉谣》
葫芦方栽，胡其兹快。
砍砍耕耘，忽忽禾菜。
心亚顽童，即来即在。
跃乐如乞，葛歌如丐。
饰叶冠华，鬼神余派。
迅乎食者，空其鼎鼐。
自役其丁，号求出塞。
瑟瑟空弦，黄昏空寨。
葫女于宅，犬夫其外。
奇兮异哉，五四三再。
为了便于今人理解，不妨译成白话：《老范夫妻八大怪》
第一怪，房檐外，葫芦长得特别快。(葫芦方栽，胡其兹快。)
第二怪，不耍赖，老范干活真豪迈。(砍砍耕耘，忽忽禾菜。)
第三怪，童心在，乡村百事他全爱。(心亚顽童，即来即在。)
第四怪，学乞丐，不穿丝绸穿麻袋。(跃乐如乞，葛歌如丐。)
第五怪，神仙派，一朵野花头上戴。(饰叶冠华，鬼神余派。)
第六怪，吃饭快，猛吃大饼卷生菜。(迅乎食者，空其鼎鼐。)
第七怪，求摊派，报名要把长城盖。(自役其丁，号求出塞。)
第八怪，关系坏，不说不笑不做爱。(瑟瑟空弦，黄昏空寨。)
女人自己住正房，他跟狗狗睡房外。(葫女于宅，犬夫其外。)
一怪二怪八大怪，你说奇怪不奇怪。(奇兮异哉，五四三再。)
(七)
嬴政，为什么不藏身咸阳附近，却跑到偏僻的山野之间？
第一，他要体验原汁原味的民生。第二，他想靠近长城，实地考察这项世人抱怨的工程。第三，尽量远离皇城，以免遭到意外的打扰。
三个目的都达到了。但天高地远，主流社会的音信从此隔绝。嬴政倒无大所谓，“老范之意不在鼎，在乎山水之间也”。天才的率性，英雄式的专注，孩童般的玩心，令他忘情田园。
孟姜女就全然不同。她每日西望长安，很想听到皇城方面的消息，很想知道“皇帝”的近况，甚至，渴望听到利国利民的新政令、新举措。可惜在秦时，没有报纸，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新闻。小孟心里着急啊……
幸好，有皇榜——皇帝紧急诏示民间的羊皮纸。
一个月后，一张皇榜挂在了村口。
说是皇帝饮食过度，上吐下泻，宫中太医无能为力，在民间广求良医。嬴政一字一句地读了，冷笑一下，悄然离去。孟姜女不识字，她站在皇榜前，听人一遍一遍念着，也默默地离去了。不能说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那表情无人能够察觉……
又过一个月，村口挂出第二张皇榜。皇帝的消化不良终于治愈，但他又病了，患上肥胖症，行走困难，不能下龙床了。太医无计可施，在民间寻求减肥秘方。
随后的皇榜说，皇帝的肥胖症终于得到控制，要在全国寻找高档厨师，并明令六国贵族，奉献家中珍藏的美酒佳酿。
第四张皇榜，再次通报皇帝的病情。这回是肾亏肾虚，皇上又一次卧病龙床。太医无药可医，在全国征集鹿鞭、虎鞭、驴鞭、狗鞭。纯洁的孟姜女不知道这病症的来由，也不知道“鞭”的功用。村里的大妈、大嫂，向她悄悄地讲解。听完以后，孟姜女两腿一软，坐在地上，一脸的茫然和费解……
第五张皇榜可谓“安民告示”，皇帝肾虚的龙体终于康复。但同时诏示：皇帝在全国选秀女，各地14岁到24岁的女子全部参加海选，先初赛，又复赛，再决赛，最后送进皇宫。
不久以后，村口挂出了第六张皇榜。皇帝竟然要“坑儒”——活埋有知识的书生。咸阳城外，一次就“坑”了460人！
第七张皇榜，更让百姓迷惑：皇帝要“焚书”！诸郡县，各村坊，除了农业用书以后，所有书都要送去京城，纵火焚烧。
第八张皇榜，皇帝强令全国征集70万民工。是修长城吗？不，为皇帝修建生前的阿房宫，以及死后的骊山陵。
八张皇榜，惊呆了天下。村民用秦时的语言，写了一首民谣：
《君诏谣》
王嗜膏脂，后宫遗矢。
尸位素餐，有腹便便。
邑下琼浆，尽夜尽觞。
靡王渔色，婚车勒勒。
御女无度，回春毋术。
纵火焚书，黔首如豕。
夫子博知，掘土坑之。
君之无良，国胡不亡？
为了便于理解，还是译成白话：《皇榜谣》
头张皇榜好离奇，皇帝吃得直拉稀。(王嗜膏脂，后宫遗矢。)
二张皇榜更荒唐，皇帝突然变肥胖。(尸位素餐，有腹便便。)
三张皇榜太出丑，搜遍全国找美酒。(邑下琼浆，尽夜尽觞。)
四张皇榜真色狼，村村户户选娇娘。(靡王渔色，婚车勒勒。)
五张皇榜肾水干，三山五岳找鹿鞭。(御女无度，回春毋术。)
六张皇榜要烧书，让你傻得变成猪。(纵火焚书，黔首如豕。)
七张皇榜灭人才，读书越多越活埋。(夫子博知，掘土坑之。)
八张皇榜不想活，穷奢极侈要亡国！(君之无良，国胡不亡？)
有人比秦时的百姓更困惑：后世的历史学家。
写《史记》的司马迁十分不解：前半生，秦始皇不贪女色，还因为母亲的淫乱，对女性有些冷淡甚至厌恶。可后半生，他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色鬼？“后宫列女万余人，气上冲于天。”“妇女倡优数巨万人，钟鼓之乐，流漫无穷……”
《过秦论》的作者贾谊觉得奇怪：前半生，靠民力和民智统一了六国，后半生，突然“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让万民变傻，国家怎能强盛呢？
按照记载，嬴政是爱书之人。在全国统一文字，可见对文字非常迷恋。他博览群书，每天读书一石！这么一个喜欢书的人，咋会做出了烧书的糊涂事？满肚子文化的皇帝，突然变成了文盲吗？
再说“坑儒”。在早期，读书人中出了奸细，嬴政也没有杀人，只是“逐客”。看了李斯的《谏逐客书》，立刻飞马召回所有人才。可后半生，正当用人之际，他怎么会突然翻脸呢？
建筑方面，更见反差。前半生，他醉心长城和驰道；后半生，突然大修陵墓和安乐窝。《史记》费解地记录了疯狂的土木工程：“关中离宫三百所，关外四百所。”“东西八百里，离宫别馆相望！”
史学界惊异地公认：秦始皇的一生，竟然判若两人！
前半生，他是一条龙；后半生，突然变成了一条虫。
“始皇帝”，突然变成了“屎皇帝”！
一个千古之谜……
只有两个人知道谜底。
第一个是“老范”。岂止知道谜底，他还能扭转乾坤。可惜，天才偏偏有两大缺陷：绝顶的“自信”，真空般的“专注”。
嬴政想：急什么？等我玩够了再说。哈，只要我走进皇宫一声呐喊，一切立刻就还原、归零、一键Ghost！实在不行，我就学荆轲，混进宫门，在大殿上对决，“一剑钩死他”！
更可怕的是“专注”。美其名曰“专心致志”，俗称“一根筋”。征服六国的时候，嬴政完全忘却了女色。如今，征服一个心仪的女人，他也就忘了六国。
忘了又怎么样？只有“人才”，才有责任心、使命感、危机意识。而“天才”，偏要盯着惟一的生命焦点：多么奇异的女人！在宫中，她显出个性和野性；到了民间，她又显出雅气和仙气。望着葫芦生的女人，嬴政专注极了。
剩下的精力，又去享受山野间的神仙生活：葫芦藤下的狂欢，烤全羊和野果酒的乡宴。至于江山社稷、文治武功、每天60斤的公文，嘿嘿，随它去吧。
天才，常常像海边玩沙雕的神童：出人意料地建起雄伟的城堡，又出人意料地任它毁灭。
小孟也有责任。如果她早点醒悟，敦促嬴政杀回咸阳，历史就可以改写。可惜，她又有女人的两大缺陷：“幻想”和“专情”。
其实，看见第一张皇榜，她就预见了可怕的趋势。但却一厢情愿：小范也许会改，他应该会改！每当新的皇榜打碎了幻想，她又闭上眼睛重新编织……女人的通病啊。往事越千年，但直到今天，情场上受伤的女人，哪个不是心存幻想？
再说“专情”。不易扭转啊。想扭转也十分缓慢。
骨子里，男人是一蹴而就的猎豹，可以一见钟情；女人却像迟缓的牦牛，不容易移情别恋。
今日世界，确实冒出很多急切的、善变的女人，那是孟姜女哭长城之后，老天因为悲伤变得弱智，于是把不少猎豹的灵魂，错投进牦牛的身子……
换言之，男人是急河野水，流得放纵；女人却是高山平湖，流得缓慢。
此时的孟姜女，知道自己的平湖心性。她甚至预见到：这一湖静水，早晚会流到崖边，一纵身化为瀑布。
可是，她挣扎，她抗拒。
她闭上眼不看嬴政的言行，只管一遍遍回忆范喜良的可爱。
她天天到村口，渴望这样的皇榜：皇帝寻找一个孟氏民女。
她甚至谋划出诡计：每晚大开房门，诱敌深入，期盼嬴政酒后乱性，半夜闯来强暴她。那多好啊，爱憎继续分明，情感的王朝不会颠覆！
可惜，京城没有飞来寻找她的皇榜。
嬴政也没给她奋起反抗的机会。
平湖缓缓地流……
终于有一天，湖水涌到了崖边。飞流直下三千尺啊！
(八)
看上去，是极其普通的一天。
秋日。黄昏。金黄的庄稼一片片收割，细小的种籽一粒粒入土，大地母亲实施着生命的轮转。太阳低低地落向燕山，依依不舍，似乎做着短暂的回味。大地反射出余热，与远去的太阳相约明天。天地之间，温暖与清凉，巧妙交织，是北方秋天独特的有情有义的天气和风物。
嬴政从农田里归来。
他放下农具，又拍拍麻衣葛衫上的泥土，准备放开肚子大吃晚餐。可走到灶前一看，锅里碗里空空如也。
“怎么没有做饭？”他和气地问孟姜女。
“没有做。我在想事。”
“想了一天？”
“不，想了一年……好在，想清了。”
嬴政抬起眼睛，“想清了什么？”
“我终于想清了，什么是勤劳，什么是善良。还有，什么是纯洁……”说的时候，孟姜女忽然间泪如雨下。这是内心的瀑布溢出的水滴啊！
“真的！”嬴政像孩子似的大叫起来。英明如他，当然知道，一场伟大的征战即将告捷。他快乐地玩味着：“统一六国，不过如此……”
孟姜女迅速地说：“现在，听我安排！”女人就是女人。当瀑布流下悬崖时，便义无反顾。她指指房门：“这房子，你一年当中从没有进过。今晚，你来吧。这里、这里是、这里是你的洞房！”
嬴政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不觉得自己哭泣，但低头一看，已经泪洒麻衣葛衫！
这是孩子的泪，英雄泪。
是一个残缺的壮士，感恩的泪。苍天啊，38年，我没有遇到心仪的女人，不知恋爱为何物。如今，天公暗佑，我遇到了。我恋爱了。
而且，我成功啦！
透过泪光，嬴政望着三间瓦房，觉得比那六次攻下的王宫，都更宏伟，更神秘，更令他感动和神往。
“只是，我有三个条件。”孟姜女扬起头。
“你可以提三万个条件。”天才式的沉着与自信。
“第一，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启程回咸阳去。你赶快、赶快把大好的江山，从那可怜的男人手里夺回来。”
“哈哈，”嬴政笑笑，“这有何难？”
“第二个，请你告诉我：范喜良，是坏人吗？”
“不，小范不是坏人。”嬴政淡淡地说。“他只是正常人。甚至，是好人。”
孟姜女：“可是，这么一个好人，从小勤劳、善良、纯洁，怎么忽然变坏了呢？”
“因为缺少监管。”嬴政的声音更轻。“绝对的权力，造成绝对的纵欲。不论人，还是神，还是这条狗，莫不如此。”
孟姜女：“你也无人监管，为什么没有如此呢？”
嬴政：“谁说没有？六国的贵族，都在监督我。只要我放纵，他们就会推翻我。而且，我是开国皇帝，一战一战打下江山。知道立国艰难，尚能自律。小范呢，他一步登天，难有这种定力。还记得我说过的土坯定律吧？”
孟姜女缓缓点头。“第三个条件，你容我一个时辰。我要把洞房布置一番。你先回窝棚去，看到月亮升起，你再过来。”
嬴政点头，整整麻衣葛衫，牵上黄狗，顺从地回到窝棚。
躺在又厚又软的草床上，嬴政静静地体味着。
他肚子里空空的，但觉得吃饱喝足。
他远离皇帝的宝座，但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
还没有入洞房，他甚至从未碰过这个女人，但他觉得两个灵魂已经合为一体，钻进一只温暖的葫芦……
约莫一个时辰，嬴政望望天边，月亮出来啦！
他穿好麻衣葛衫，向院子里走去。
走近院门，嬴政不禁惊呆：他不认识那三间房子了！
窗台上是花，门框上是花，屋檐上也是花！北方秋天的野花，花瓣很厚实，颜色灿烂而庄重，整个洞房恰似天女的闺房！
再仔细看，窗台上是油灯，门槛上是油灯，桌前、地角全是油灯！既然明天就启程回咸阳，孟姜女摆开一只只小盘小碗，把所有的灯油、菜油、香油，以及所有的蜡烛，全点燃了。崭新的洞房温暖而明亮，像天国里诞生爱情神话的美丽作坊！
嬴政转而注目伊人，惊奇地发现：他也不认识孟姜女了……
当年那风尘仆仆的民女，又一年多不施粉黛，嬴政没觉得她的相貌有什么特别。如今，在花丛中和烛光里，她亭亭玉立。
嬴政仔细端详：孟姜女原来是个美女啊！
最美的是她的微笑。
她倚在门边，含情脉脉。眼睛像秋水，发出召唤的柔波。嘴巴像葫芦的小口，呼吸着，吐出爱意和香气……
“统一六国，不过如此。”嬴政叨念着，一步步向孟姜女走去。
正在这时……
正在这时，一群兵勇涌入村口，照直走向“老范”家。
原来，自从皇帝征用七十万劳工修建阿房宫和骊山陵，长城工地劳工短缺。查阅里宰的壮丁名册，“范喜良”的名号、年甲、乡址，赫然在册，且注明自愿。长城的监工派人按图索骥，特来招募其人。
进院一看，果然好一条大汉。“走吧，跟我们修长城去。”
嬴政望着拥进院子的兵勇，心里一沉：太不是时候啦……
听到老范厉声喊“不”，兵勇们一拥而上。
嬴政武功高强，对付几个土兵本来不成问题。但他没有兵器，手头甚至没有农具，他是来入洞房的啊。
一番打斗之后，嬴政被几支铁戈逼到了墙角，利刃抵住他的咽喉。
嬴政大声地、嘶哑地吼道：“我，我是秦始皇！”
领头的兵勇慑于“秦始皇”的威名，上前小心查看。先看看老范晒得黑红的脸膛，再摸摸他手上的老茧，暴笑起来：“你是秦始皇？哈哈，我们都是秦始皇。”
他们把嬴政五花大绑，“修长城去吧，秦始皇！”
孟姜女冲上来。头上的鲜花，身上的鲜花，一时间落地。她用更嘶哑的声音喊着：“他、他、他真是秦始皇！”
兵勇们笑得更欢了。
哈哈，遇到一对神叨叨的乡村夫妇，真是太逗了。
“老公有病，老婆也有病！”
他们一脚踢翻孟姜女，用铁戈赶着嬴政远去。
一阵夜风袭来。
每一盏灯都灭了，所有的花儿突然枯萎……
(九)
嬴政被抓走以后，孟姜女并没有惊慌。
她觉得嬴政能回来。
他是真正的秦始皇啊！就算被抓到长城工地，他可以告诉那些小官、大官、更大的官：“我是皇帝！”一切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就算解释不清，他可以逃啊。嬴政身手矫健，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他可以逃出工地，悄悄跑回家来！
这么想着，孟姜女坐在窗前，执拗地等着。
可惜，等了一个多月，嬴政杳无音讯。
这天，孟姜女又在窗前苦等。没有等来嬴政，却等来了飘落的雪花……
孟姜女想到，嬴政被抓走时，只穿着麻衣葛衫。
如果真在长城做苦工，他会冻坏啊！
孟姜女再也坐不住了。
她找出当年的冬衣，把包袱背在身上，向长城走去。
来到施工现场，孟姜女发现，以前的想法太幼稚了。秦朝的后期，暴政日甚，长城工地岂能幸免？孟姜女看到，那些劳工披头散发，半人半鬼，像牲口一样在皮鞭下劳作。如果这些“牲口”中有人说“我是皇帝”，那谁会相信啊！
逃跑也不可能。自从皇帝狂建阿房宫、骊山陵和大量行宫，全国怨声载道，劳工大量逃跑。皇帝只好动用严苛的法律，“以刑杀为威”。孟姜女抬头一看，工地上立着一根根旗竿，每根旗竿都挂着逃跑者的人头！
看着这一切，孟姜女忽然间泪如雨下。
嬴政，我的嬴政，既说不清自己的皇帝身份，又不可能逃跑——他、他真在长城当劳工啦？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呀！
孟姜女回想着，一年多的时间里，嬴政一直住在窝棚。
她没让嬴政碰过一下。嬴政也敬之礼之。
这勤劳、善良、纯洁的好男人啊，耐心地等待着。
可是，却等来了这样的结果……
今生今世，怎么也要让他拥抱一下啊！
不，不止拥抱。粗野的孟姜女放任地想：只要找到他，不论在哪里，哪里就是洞房！
孟姜女急急地走，苦苦地找。
只要找到嬴政，哪怕光天化日，哪怕万人瞩目，她也要疯狂地冲向他——像一个母天鹅，一条母狼，一头母熊，一只母老虎！
一个个工地上，匆匆飘过一个幽灵般的白色的女人。远近的劳工们停止劳作，纷纷议论：“这是小孟吧？想必在找她家老范。”
“孟……范……莫非，是传说中的孟姜女和范喜良？”
“对啊，一定是她俩！”
劳工们注视着背包袱的女人，叨念着葫芦传说，希望这对夫妻早日相会。
走了一程又一程，孟姜女好累啊，她真想回到葫芦里去，重新变为一颗葫芦籽，静静地安眠……
啊，葫芦……
孟姜女想起，每当大家说她是葫芦生的，每当乡亲们大声夸赞，说她是来演绎爱情佳话，她都觉得很光荣……
却从没想到，竟会如此艰巨！
是啊，以前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就能演绎爱情佳话。如今才知道，悲伤到极点、遗憾到绝处，才是真的爱情史诗啊！
想到这里，孟姜女心头一阵发紧。
“不要啊，我不要爱情史诗！”她苦苦祈祷，“让我生在葫芦里的老天，我只想找到我的嬴政！然后，跑到一处像葫芦的地方，一道钻进去，再不出来……”
孟姜女一边祈祷，一边寻找，不觉之中，走到了长城的尽头——山海关工地。
就在孟姜女到达之际，工地发生塌方，一个劳工被砸死，尸首扔在了长城脚下。
孟姜女冲上去一看——
不是别人，正是嬴政啊……
空中的雪花静静地飘着。
当雪花刚落到嬴政的身上，还能融化。
但渐渐的，雪花落满了全身。
嬴政变成了一段冰封的历史……
又一个千古之谜，留给了困惑的后人。
中华的王朝有相似的寿数：立朝之后有个瓶颈期，随后迎来兴盛期，最后才是衰落期，总有百年寿命啊。可这强秦，前221年到前206年，只维持了短短的15年！
横空出世的秦朝，怎么会顷刻间灰飞烟灭？
只有孟姜女知道原因。
她知道：嬴政，再也不能去挽救国家了。
女人掉进了深深的自责。
这嬴政，他不只是我的啊，他属于大秦，属于整个华夏民族。如今，他为我而死，锦绣河山怎么办？刚刚逃离了战乱的黎民百姓怎么办？
孟姜女大声祈祷：老天啊，你让他复活吧！黎民百姓需要他，江山社稷需要他。只要保住这千古一帝，让我重新变成一颗葫芦籽，我也情愿啊……
然后，孟姜女的祈祷没有生效。
老天早有安排。《史记》记载，秦朝统一中国以后，发现一本神秘的《录图书》，书中记载一句谶语：“亡秦者，胡也。”“胡”是什么呢？有人说是北方的匈奴。有人说是秦二世胡亥。
其实，“亡秦者，葫也！”
一只葫芦，生出一个女人。演绎一场悲剧，断送一位英雄，终结了一个朝代！
那么，老天听不见孟姜女的哀求吗？
听见了。此时，天公化身青鸟，悄然莅临，在长城的上空俯瞰。
在慈悲的老天看来，一个王朝并不足惜——以后还将有众多的王朝。打造一个千古绝唱，却殊为不易——偌大中国，有多少真正的绝唱？他虽然听到了孟姜女的求告，还是狠下心来，转身飞去……
眼见得祈祷不灵，孟姜女变成了一个疯狂的乡下妇女。
在成群成群的民工眼前，她抱起嬴政的遗体，嘶哑地喊着：
“你不要我了？你抛下我不管了？你死了，你让我怎么办！”
呼唤以后，孟姜女捧起嬴政的脸，希望他突然睁开眼睛。然而，嬴政已经像一块冷却的岩石，听不见孟姜女的千呼万唤。
孟姜女……
孟姜女哭了。
周围的民工围拢过来，奇怪地注视着她，因为她的哭声异乎寻常。
以前，也有民工的妻子来哭送亡灵，但总是哭一哭，喊一喊，也就罢了。
可这个孟姜女，大家都见过的送冬衣的女人，她没日没夜地哭。
关键是，她哭得特别啊！
不止像哭一个死人，不止像哭一个人，甚至不止像哭。她的眼泪全是鲜血，她的声音泣鬼惊神！越来越多的人默默地涌来，惊讶地面对着比血还要鲜红的眼泪、比呐喊还要巨大的哭声……
后来，出现了更惊人的事情。
孟姜女哭着哭着，哗啦一声，长城掉下一块砖。
过了一会，又掉了一块。
哗啦、哗啦，一块接一块……
万里长城，被这女人哭倒啦！
如此严重的事态，终于惊动了皇帝。
可是，当皇帝的御驾赶到现场，大家却更惊讶了。
尊贵的皇帝大人一见到民女，突然就矮了三分。
而民女看到皇帝，却露出了满脸的轻蔑和不屑。
皇帝迈着小碎步走到女人面前：“是我不好，你骂我吧。”
女人没有骂。她只是轻轻说：“土坯男人……”
皇帝却为之动容。
他小声喊着：“我要从头再来！老天爷，给我机会吧……”
虽然不是真皇帝，但戴久了皇冠，毕竟有些龙气，他的祷告上达天听。在范喜良辞世以后，他的灵魂被天公悉心地分成很多份，再撒向他的国度。
于是，在后世的中国，总会涌现这样的男人：出身贫苦，勤劳、善良、纯洁。因为良好的机遇，突然身居高位。可惜，很快就腐化变质——被阿谀奉承弄散了，被真金白银压碎了，被红颜祸水泡酥了。
没办法啊，他们是当年那土坯男人的化身……
“咱们……回宫吧。”跟民间传说完全一样，皇帝请女人去做正宫娘娘。
随后，故事的发展，就跟几千年的民间传说一模一样。
孟姜女向皇帝提了三个条件。
第一，为她的丈夫举行国葬。现场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强势的秦王朝，怎么会为一个劳工送葬呢？可是，令人惊诧啊，皇帝竟然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并立刻发布诏令：“马上安排国葬！”
女人的第二个条件：“秦始皇”要为“范喜良”披麻戴孝，下跪磕头。在场的人们张大了嘴巴：皇帝，这强权的象征，岂能为了取悦一个民女，就如此折腰？他们的嘴张大就无法合上，因为皇帝竟然恭顺地照办了！
女人又提出第三个条件：建一个望乡台，让她告别夫君，再告别故乡。
望乡台很快建好。山海相连之处，一座高耸入云的石台。
孟姜女站在台上，深情地望望南方，又呆呆地凝视高大的坟茔。
皇帝追到台下，仰着头求告：“下来吧，快跟我回宫。”
在皇帝可怜巴巴的眼光里，在万众惊讶的注视下，孟姜女，这葫芦生的女人，长叹一声，又冷笑一声，一纵身跳进了大海。
她刚一入水，原本平静的海洋，突然卷起了通天的巨浪……
尾声
风平浪静之后，被哭倒的长城停止了倒塌。
皇帝匆匆启程回宫了。
悲戚的万民却留在了原地。
“她叫什么名字？”
“真的不知道？她就是孟姜女！”
“她老公呢？”
“当然是范喜良啊。”
人们交流着，订正着，决心把这千古绝唱传向全国。
名字也想好了：“孟姜女哭长城”。
可是，她究竟哭倒了多少里长城呢？
民工们自发组织起来，一尺一尺丈量哭倒的长城。
现场的民众谁也不肯离去，执拗地等着丈量的结果。只要等来这个数字，故事就极其完整，他们就要奔向四方，向天下人传播！
终于，丈量的民工回来啦。
“一共有多长呢？”
“八百里！”他们激动地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