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编辑/ 杜晋华
参加完戏剧圈的一个小型研讨会后,金牌导演、编剧、演员金士杰自己感叹了一句,“大家怎么那么会讲话啊,一开口就有自己的一套。”从研讨会到国家大剧院(微博)的路并不顺,大巴在前门一带绕了近半小时,金士杰一直左右探望着车窗外的民宅、风俗小店,样子甚至有点“贪婪”,但沉默。其实这些年因为参与一些影视剧的拍摄,他来北京的次数并不少,从一开始还热络地走亲访友,到现在更喜欢看民俗风貌,“这么多古建筑,看一次少一次。”今年,金士杰61岁。如果给这个台湾现代剧场的开拓者、《暗恋桃花源》里永远的江滨柳重新贴标签的话,最新的两个应该是:一对双胞胎的父亲、台湾果陀剧场(微博)话剧《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里“渐冻人”莫利教授。问及从江滨柳到莫利两个角色的变化,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简单地说,我当爸爸了。”
“抱着儿女时,自己离天堂最近。”
家里的保姆请假几日,这次来国家大剧院演出《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的金士杰就把妻子和儿女一并带来北京,舞台之外,他全部的时间都在酒店陪伴家人。奶爸的辛苦,金老享受如饴,双胞胎儿女在怀,“感觉自己靠天堂很近”。
有观众注意到,《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的舞台上,说到“两个孩子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台词时,金士杰的眼睛发亮。其实说起那对才一岁半的双胞胎,老来得子的金老脸上满是自己都觉得“掩饰不住”的幸福笑容,“男宝宝和女宝宝的个性都是不一样的,比如他们需要拥抱的时候,男宝宝的表达更直接,两只小胳膊摊开一把就紧紧抱住了你;女宝宝往往先扭捏一下,再搂着你,但小手还不会一下就死抠着你,摇啊摇,在空中摇半天才会踏实地搂着你。”
婚姻和孩子带给他的不止是更鲜活、细致的生活,还意味着更多的改变。别人眼里一直“反物质”的金老在做了父亲之后,“开始用手机,也买了汽车。不想孩子在有明确的记忆后看到自己夹着烟的样子,坚决不在孩子面前抽烟,也尝试戒烟,从一天一包多的量到现在在外偶尔抽三五根。”父亲96岁、母亲91岁的高龄依旧身体健康,听上去,金家有长寿的遗传。但几十年剧场的生活,金老自称“EQ稍低”,所以熬夜抽烟喝酒有损身体、人生减分的事情做了很多,但这些习惯他现在都在改,也开始有规律地锻炼身体。不变的是,身上的格子衬衫已经穿了十几年——里面则是一件妻子置办的天线宝宝图案的粉色T恤。
果陀剧场营运长余大任与金士杰搭档几十年,太了解他的淡泊,“大家都很羡慕他的状态,也会幻想自己老了之后可以像他那般淡然,但我们难免牵绊世俗,基本不可能做到他那样。”余大任介绍,上个世纪80年代在台湾做话剧非常辛苦,耐不住的同行纷纷离开,去广告圈电视圈淘金,“只有金老一路坚持,真正是三十年如一日过着反物质的清贫生活,没饭吃了就去别人家里蹭饭,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别人穿过之后给他的。”
1978年创办兰陵剧坊后,他的日子更拮据了。金士杰特意告诉自己的学生,不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但大家仍要邀请他,他只得和学生约定:“第一,没有红包;第二,吃完饭要打包。”现在回忆起来,他还记得,“吃到一半的时候,学生们就常常喊:‘金老师要打包了。’”
偶尔,他也会拍一两部影视剧,只为了赚点钱回来继续搞剧场。也许你会猜想,对物质享受无欲无求的他,更多的贪念或许在于自己奉献一生的戏剧,“假如我只是一个牛肉面的餐馆老板,也会这样吧。 这没什么,小时候的日子就是这样,其实眷村出来的人在基本生活方面都没有多少欲望。饮食最简单,填饱肚子就行,大鱼大肉仅仅限于偶尔打牙祭。”
“我和莫利,相处和谐。”
8月3日首场演出谢幕之时,全场的观众站起来鼓掌,“为了让莫利教授最后瞑目的形象更深刻地留在观众记忆里,不被谢幕的社交动作所破坏”,他和另一个角色米奇的扮演者卜学亮(微博)谢幕时没有说话。“观众起立谢幕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没有想到观众的回应会这么饱和”,金老喜欢开玩笑,他一句戏腔道,“哎呀呀,金某何德何能。”
1986年在《暗恋桃花源》里扮演年迈卧床的江滨柳时,金士杰不过35岁。所以对于“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演老头”的他来说,“这一次的莫利教授来得刚刚好”。
罹患渐冻症的老教授莫利,从病发到离去不过十余周的时间,经历了对自己的身体逐渐失去控制的过程,舞台上,“病重的”金士杰最后仅用眼珠子和喉结演戏,这对于“连抬头纹都是戏”的金士杰来说,一样是挑战。
为了更好地入戏,开场前的半小时,金士杰在后台静坐。当初体验角色,他不仅练习泳池里憋气、枕头闷头等,还看望过诸多渐冻症病人。而金士杰真正第一次看到的渐冻症病人,正是真实的录像带里的莫利本人,“他想戴上胸前挂着的眼镜,可从胸前到鼻梁的小小距离,对渐冻症病人来说是咫尺天涯。” 这一次来北京,他的手边书是一本未出版的随笔,为一个“渐冻人”朋友所赠。
死亡对于金士杰并不陌生,他曾经创作过太多关乎生命终极命题的舞台作品,这一次,莫利这个绝症患者生命倒计时的体验,金士杰的心情居然是喜悦的,“就像是和一个很喜欢的老朋友对话,他上我的身,或者我上他的身。”
观众看着莫利渐渐失去自理能力,台下一直有哭声,而对于金士杰自己,“哪怕是哭泣,哭泣的动力也有点像是喜剧。”如果一定要说金士杰在《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里的演技,他称自己找到了一个“观众不知道的,奇怪的——喜剧的角度去理解莫利”。
金士杰觉得“生活中若真有莫利这么一个人,自己一定是在他旁边偷偷地笑,看他瞎认真、活力四射、手舞足蹈,又像孩子一样透明。”当最后已经全身不能动弹的莫利在床上咽气时,“我没有不得了的悲伤,倒是有一种安静舒服的感觉,仿佛我要去睡觉了,有人轻轻地给我盖上了被子。”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得渐冻症,身上越来越多的部分会渐渐不能动;年纪大了以后,会发现我们的假面目越来越多了,心灵的某些部分就不能动了。跟莫利靠近的时候,我多多少少得到自我澄清、自我反省。”金士杰分析自己,虽然也有内心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候,但演完这个戏后,他在面对那些不美好,面对老、丑、病、残、死亡时的态度比以前勇敢、从容了。甚至他在《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里没有一个出戏的过程,“没多大的事儿,有时候戏后和阿亮聊天再喝口小酒谈谈当天的得失,有时候是回去抱孩子洗澡睡觉,我和这个角色相处还算和谐。”
“可是我又做不到与民同乐。”
“有一天快天亮了,我从朋友家谈事出来,看到一个老太太在路边跑步,那一刻觉得很真实,江滨柳真的存在过。”相比轻松的“莫利教授”,近20年扮演的江滨柳对于金士杰的影响则显得沉重了太多。
直到现在回忆起,金老仍旧是这么说,“这是个每次赖声川要我演我都会非常不痛快答应的角色”,因为,眷村人里的每个男人都会是江滨柳,“一个又一个长辈走了,我常常想他们没有老家可以回,他们那些美丽的外滩的梦,一回首就没有了。埋在土里的时候,不知道是他们把时代忘了,还是时代把他们忘了。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午夜梦回时分。江滨柳正是这样的一个梦。”
他称江滨柳和云之凡是两个错过的“笨蛋”,“知道‘笨蛋’这一点对演戏是有好处的。”排练之时,他有时候会觉得导演赖声川在蓄意“引诱”其他人嘲笑他,但他也知道“他们不是真的嘲笑”,金老说起这段时难掩感伤,“我也想跳脱江滨柳这个人物和你们一起嘲笑,但是我又做不到与民同乐。”
金士杰对表演很是苛求。《暗恋桃花源》里其中一场江云二人多年不见的戏,他和当时扮演云之凡的丁乃竺相商,台下各自化完妆后不见面,直接在台上见面,“我需要有看到华发云之凡时的惊讶陌生感,彼此都需要沧海桑田的感觉。”还是这场戏,有一次丁乃竺的白发颜色染得有些怪异,他即兴发挥的歉疚感淋漓尽致,“这一面不要白见了,我来给你染发,是我白了你的发,我要让你的头发在我手里变黑。”
“面对生命中的倒数计时,江滨柳比较沉默自闭,莫利更喜欢为别人着想,更懂得爱;江滨柳在生命的尾端,呈现了一个藏不住的疯狂欲念,莫利则比较平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为爱,不是为毁灭而活着的。” 金士杰曾经这么对比过暮年的江滨柳和莫利教授。
江滨柳的沉重,一样“上身”到金士杰身上,“每次演出前走进剧院,我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沉重,等坐到化妆间时,觉得重得不得了了,这种感觉直到散场,哎呀,终于轻了轻了,我可以回家睡觉了。”而在《暗恋桃花源》里扮演老陶的李立群(微博)曾经谈到那个时候的金老,“每次在演出后,他的泪水都止不住,很难从伤感中跳出来,因为他投入了太多的情感,也联想到自己的人生。”
对话
金士杰:“生活是悲剧,所以无比向往喜剧。”
记者(以下简称记):扮演去世前最后14周的莫利教授,于您也算是一个“濒死体验”吧?
金士杰(以下简称金):当年我算是有长辈缘的年轻人,那会儿倒蛮向往变老的,但一旦自己经历这个过程,感受到体能、健康、记性甚至欲望的退步,还是会有遗憾。衰老这件事本身,于谁都会难受,但个人的心理处理蛮重要的,自己要释然,而不是镜子都不敢照的心态。衰老有得有失,老是另一种成熟,在挑战另一种审美,我能做到,就像莫利教授眼里,落叶是最漂亮的一种颜色。
记:这可能也是经历了一个从抵抗到和谐的过程。
金:对,这也是我答应自己结婚成家的动力。之前多年坚持不结婚是因为对生命本身有些悲观,故意和大自然对抗,会有偏不结婚生子,偏不做个男子汉、好公民等一系列反叛不合群的观念。渐渐地发现自己不过和大自然中的水、鸟儿、树叶一样时,就不会那么挣扎了。春夏秋冬自然更替,秋天不输夏天,冬天也不输秋天。
记:想起来之前有对您的评论,悲观不悲伤。已过耳顺之年的您看上去平和乐观,整个下午和您在一起,您几乎没有停止过哼唱小曲儿,记得您之前参演电视剧《我可能不会爱你》时,主演陈柏霖(微博)也说您在片场一直小曲儿不离口。
金:啊,有吗?我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不知道自己唱了什么,就是随意哼出来的吧。我的人生也是很苦的,你们看不到。每个人都是活蹦乱跳、手舞足蹈地来到这个世界,等学会思考就变得悲观起来,到现在悲观已经变成器官之一了。看到天空、夜晚会感叹悲伤,想念某个朋友时,也会觉得难过,要比一个纯乐观主义者来得悲观一些,但乐观和悲观也都长在一起了,分不清楚谁是骨头谁是肉了。
记:您有过“濒死体验”吗?
金:小时候曾经溺水,算是受到过惊吓,但反而长大后一个个亲友在你面前变得冰冷离去的体验,可能更直接、更残忍一点,那个时候,人会自然生出接受、保护、温暖对方的天性。
记:您个人创作的舞台作品也几乎全部是在围绕生死叙事,但1985年之前的《荷珠新配》《悬丝人》《今生今世》写的是虚拟时空的生死,之后的《家家酒》《明天我们空中再见》《萤火》才回到人间。
金:没有办法,不是我故意去想生死,是你们有意不去想而已,但每个人都应该去想。年轻的时候对想象中的生死有寓言化的倾向,年纪大了,就会落回实处。
记:所以在《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里,您和阿亮表演幽默,全场演出笑点不断,大部分观众是笑着哭的。
金:金士杰和莫利身上一定有相通之处,其实舞台上不一定是多好笑,而是整个舞台和故事的状态使然。我在舞台上不小心打个哈欠,观众就笑了,这也算是个人表演特色吧。其实我活得已经很像是悲剧了,所以才会这么向往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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