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寻宝

　　被称为“当代都市生活的目击者和书记员”的黄建新，自1985年拍摄《黑炮事件》以来，一直孜孜不倦在城市题材中寻宝。

　　黄建新的深邃冷锐属于城市，惟一一部走出城市的《五魁》让导演和观众一起迷失。《站直喽，别趴下》里原本以精神贵族自居的知识分子在暴发户面前精神世界立即崩溃；《背靠背脸对脸》里的文化馆副馆长为了实现当正馆长的梦想，挖空心思尔虞我诈，结果仍是幻灭。可惜就在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在西方热映后不久，《背靠背脸对脸》在加拿大放映时却遭到冷遇，西方观众完全不理解中国人的人际关系逻辑，对这部才华横溢的影片反响平平。同为第五代，黄建新在创作历程中忍耐着寂寞，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英雄，一个孤独的智者。

　　但是，如黄建新坦言，“与现在二十来岁青年相比，我们不但对专业知识有浓厚而广泛的兴趣，而且对社会问题有着更多的关注和责任感”。上个世纪80年代，在“第五代”导演醉心于到黄天后土中沉重述说“寻根”大主题之时，黄建新拿出了一鸣惊人的《黑炮事件》。所以戴锦华说，“如果说，第五代创作的基本文化特征是历史写作，或者说是重写历史，那么黄建新作为一个个例，则是一个踏实的时代之子”。

　　这十几年间，黄建新也在苦心孤诣探索着影片类型。正如他自己在《错位》的导演阐述中声言：“宁愿在探索中失败，不愿在保守中苟安”。拿他最近的三部影片来说，《埋伏》兼含喜剧与正剧特征，又有一定悲剧色彩，可以说是侦破片和言情片类型的混合。其后的《睡不着》，黄建新在访谈中说，“主要是一部心理片，但加入很浓的侦破片色彩，同时又是一个悲剧”，而且，影片带有一定的道德劝戒色彩。最近的《谁说我不在乎》，在叙事建构、影像表达上加入很多时尚元素，节奏也动感十足，戏仿、拼贴、碎片、解构……不论评论界是否习惯他的突然“媚俗化”，黄建新这招棋在商业上建了奇功。

　　这些更平民化和商业化考虑的影片，种种社会、文化、心理问题都被他清醒冷静地从容不迫地书写，虽然有时不甚透彻明晰，但起码可见经脉，给人些思维的乐趣或者探求的厚重。

　　与陈凯歌、张艺谋相比，黄建新在国外影坛和国内观众中影响稍逊，常见有人将电影《黑炮事件》和电视剧《笑傲江湖》相提并论————将导演黄建新和黄健中混为一谈。但是评价一个导演的成就并不仅在于此。黄建新可贵在于他清醒，无论惊涛骇浪，“我自岿然不动”。这“不动”只是内核，他始终关注不同社会境况下人的思想行为方式。另一可贵之处则在于他在不断思变，不是躲在高阁自说自话，而是考虑观众欣赏习惯的变化，不视“商业”为启人深思的电影是不可逾越的。这一点，在他近年的几部影片中都有体现。

　　命运三部曲

　　有学者把《埋伏》、《睡不着》、《说出你的秘密》这三部影片称作“命运三部曲”；《埋伏》是个峰回路转、歪打正着的、向好的方向转化的故事；《睡不着》是个人力量无法扭转的、似乎命中注定的“背运”故事；《说出你的秘密》则不那么唯心和神秘，是个可以通过人为力量改变的偶然事件。

　　影片《埋伏》改编于女作家方方小说，有一定的宿命色彩。影片中神秘的、内部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事件本身就有着不可知、无可为的宿命意味和智慧的游戏感。这也是一部“提出人生价值矛盾问题的影片”，无法用道德冷冰冰的尺子衡量一个人，人生价值的理解和实现的目的和方式也各不相同。常态和关键时刻的巨大反差让叶民主这个人物更加真切可信，凡俗化的英雄气应该是后现代时期人们看重的、更易于接受的气质。

　　接下来的《睡不着》承袭了这种气质，小镇派出所民警吴济堂体现了一种英雄的平民化。而给人印象最深的可能是吴济堂的“走背运”，从解救人质开始，倒霉事情连绵不绝，宛然命中注定，人类渺小力量无法控制。而有人说这部影片奇怪之处为“‘前因＇不一定导向‘后果＇”，则是对“善有善报”的质疑。吴济堂几乎具备好人、好警察的一切美好品德，却遭此厄运。造化弄人，充满了无法解答的不可知的东西。人物凄凉到如此地步，编导者有些残酷。但黄建新目光平和，态度沉着，不乏狡黠幽默，以悲悯口吻来讲述这个悲剧故事，表现人生百态。黄建新想借此来深入探究人物命运和社会矛盾，开掘影片人物心理深度，想把故事意义拓展到一种深远的层面。这就不仅仅是表达了一种“共同的无奈，相似的懦弱”。他不想讨论生命价值，而是突出展现生命意义————这一点与《埋伏》既有姻亲关系，又界限分明。在这里，黄建新继《轮回》之后，再次探讨了“生死”问题。只是上次为主动选择，此次为被动选择，内含的社会、文化意义也截然迥异。

　　“命运三部曲”的第三部《说出你的秘密》，在1999年出现，整理着世纪末的混乱头绪，沉静期许着另一个千年。看得出他又在尝试一些东西，但是否获得认同则另当别论。《说》片中，事件围绕着一个西方语境所谓的“核心家庭”展开。黄建新镜头下来来往往的小人物更具“日常性”，“更体现了民族文化的根基，尴尬境地，现代都市人心灵的潜层风景”。三口之家，工薪阶层，平稳凝聚波澜不兴的生活，享受着世俗幸福。被突发事件严重干扰而风雨飘摇，波折动荡。而且，正面展示肇事逃逸的何丽英的沉重心灵挣扎过程，其实也是面向每个人良知深处：有无足够的勇气和准备，直视自己背负的十字架？黄建新也一直试图将人物塑造得比较立体，以平常心态表现人的复杂性。黄导对他的角色保持了间离、冷静的思考和观照，却又有所认同或谴责，正是这间离和投入之间的张力使他的人物在真实性和复杂性上达到了一个极为瞩目的高度。

　　黄建新提到自己的弱点是对女性形象的把握，在女性剧作家思芜编剧的《说出你的秘密》中，他在探索女性心理和微妙的夫妻关系方面走出了一大步。黄建新表达了探求女性丰富内心的努力，也下意识着墨描写了几个个性鲜明的女子，这些女子的塑造各有传神和生硬之处，不过好歹是种认真的尝试。但影片前紧后松的节奏影响了整部影片的可视性。可能黄建新迷醉于详尽、缜密地表现何丽英的走出迷堆、摆脱人格惰性心理变化，却忽视了影片节奏的错落有致。

　　平和的生活长卷

　　近年，黄建新电影造型风格从80年代的“表现主义色彩”向平和努力，这三部影片造型风格都比较平实，布光和布景更生活化，很写实————《睡不着》在布光上刻意一些。而他的影片中场面调度比较丰富多样，《埋伏》中的水塔，《睡不着》里的镜子、派出所、古老小楼，《说出你的秘密》里丈夫跟踪妻子的各个场景……体现了一种胸有成竹的精致化和形式美。

　　黄建新“摆开一个生活长卷，让观众自己去看去分析”，偶尔他的电影被称作“常态电影”。他自称“对传统现实主义的嘲讽和背叛”。“常态”异于“纪实主义”，它的结构充满二元倾向，表层、深层各有意蕴，传达出“生动活鲜的形象和一种自在自为的感觉”。他被公认为善于从小人物的生活环境和社会环境的矛盾中去发现问题，“在平和之中去找人们身上那种社会赋予他的各种行为动因和心灵的矛盾，由此来发现一些心理问题和社会问题”，他“要从文化角度去看，今天，大家都在想什么，做什么，出了什么毛病”。

　　相信黄建新是个善于并乐于思考的人，也是一个朴实真诚关注生命境况的人。生命中，宇宙中，很多神秘的、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东西，有时可以用电影展演出来，让观者思索。希望他的电影让我们得到更多惊喜。(黄小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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