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确实像贝多芬,他有些愤世嫉俗,慷慨激昂,个子不高,脸却高仰着,头发在风中纷乱地飘飞。这是那一晚我坐在保利剧院听马勒的第二交响乐《复活》之后的感觉。波兰华沙国家大歌剧院乐团演奏,潘德列斯基指挥,和马勒一样激动的老潘,在指挥中指挥服里系着白色背心的腰带激动得都松了,飘飞在外和他左手中的指挥棒一起舞动,乐队里所有的乐器似乎都在他的身上亢奋地演奏着。马勒的这部《复活》长达90分钟,乐团的演奏,老潘的指挥,都十分出色地一气呵成。末乐章戏剧般的高潮迭起,结尾处的法国圆号嘹亮地响起,
女低音女高音和大合唱震耳欲聋地唱起,最后带动全部乐器卖命地奋起,
铁板铜钹,力拔千钧,推向巅峰。观众的感情是那样容易被激动的音乐亢奋起来,掌声异乎寻常的热烈,频繁返场的老潘在向观众挥手示意的那一刻,似乎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和马勒一起焕然一新地复活了一遍。重新活一遍是那么地美好和简单,只需要酣畅淋漓的音符在台上台下流淌一遍,就可以洗澡一般把我们身上的污垢洗净,眉清目爽变成了新人。但是,我很怀疑自己,同时也怀疑那么多人是否真正接近并听懂了马勒,马勒对世界和心灵不满而发出痛苦而执著的疑问,以及对人类不断堕落自身得以拯救的渴望,似乎和我们已经很隔膜。马勒的这种发问和我们屈原的浩浩天问一样,如今大概只剩下端午节的粽子可供我们品味了。掌声并不说明一切,有时只代表热情和礼貌,甚至是凑热闹,而且,附庸风雅的我们是很容易自以为是地凑热闹的。实在地讲,我们离马勒很远,马勒这部交响乐中的宗教感情和信仰力量以及对音乐的真诚和钟情,都离我们太遥远。很难想象在一个物欲和情欲都膨胀的时代,一个瘦弱不堪的马勒能够感动并感召我们,让弥漫在我们周围、不时地知假作假和知罪犯罪的手能够颤抖一下。虽然,马勒当时几乎用了一年的时间苦苦并虔诚地寻找着末乐章的结尾,最后不惜动用了庞大的乐队,延长了演奏的时间,极其卖力气地让管弦乐和铜管乐炮火齐鸣般演绎着他的这种精神和愿望,并企图震撼着我们。只是交响的效果仅仅是震撼着北京那一晚的保利剧院。似乎马勒早就预料到了,无论什么样慷慨激昂的效果,对于我们这些皮
厚得磨起了老茧的耳朵,也是油盐不进。于是,在这部交响乐第三乐章,改变了旋律,想要以柔克刚,迷蒙的小提琴和整个弦乐交相辉映,娓娓演奏出委婉动听的音响。在这里,马勒特别用了他自己曾经写过的一首叫做《圣安东尼向鱼儿说教》歌曲的旋律,这首歌唱的是一个叫圣安东尼在岸上耐心而虔诚地向河里的鱼儿布道,让鱼改变贪吃的本性,鱼的态度很认真,愉快地听完布道之后却依然故我,这颇具反讽的意味。我觉得马勒就像是那个虔诚而耐心的布道者圣安东尼,在他的这部交响乐中殷殷地向我们布道,希望我们在自以为是、其实却是浑浑噩噩的惯性的生活中荡心涤虑,而得以心灵和精神的复活。只是我们不过大都和那些鱼一样。(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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