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血时代的生活,英雄崇拜也是一种时尚,这种时尚使本来苍白阳痿的生活,充满了光荣与梦想。张艺谋适切其时推
出了电影《英雄》。因为是《英雄》,而不是《大话西游》,所以,有理由将之作为一部有着许多精神与文化负载的作品来解
读。在张艺谋心中,它寄托了太多的承担,也对它投注了太多的考虑。那么,在《英雄》中,谁是英雄?张艺谋要告诉我们些
什么呢?
《英雄》中的人物,不分贵贱,个个都是“英雄”。弱者是勇者是智者是英雄,强者是圣者是哲人是暴君也是英雄。
前者是无名残剑飞雪长空,是死去的英雄,后者是秦王是唯一可以活着的英雄。
这些来路不同、命运迥异、立场对立的英雄,却由于“剑”字的相通,“天下”的共识,而获得了彼此的大理解,刺
客和暴君,也走上了意义相同的英雄路。这是一种很耐人寻思的逻辑。
读一读司马迁的《史记·刺客列传》,看看古代中国最勇敢的行为和最圣洁的精神,是如何形诸文字,诛杀暴虐的。
不要忘记,易水的寒冷是由热血煮沸凝冻而成。荆轲同党田光,只因燕太子丹一句话:“愿先生勿泄”,便自杀守密。樊於期
也因荆轲说了一句:“愿得将军之首”,便立即献出头颅。荆轲裹挟着同党的凛然与血性,为着诺言与人格,也为着对秦王与
燕太子丹的抗议,慷慨赴死刺秦。弱者的正义和烈性的象征,就这样写上了中国的历史。图穷而匕首现,荆轲壮烈牺牲。高渐
离前赴后继,携筑近秦。他被秦王认出是荆轲党人,被挖去眼睛。秦王令其阶下演奏以供取乐。高渐离筑中灌铅,艰难地实施
了第二次攻击,这是那位被宫刑的司马迁《史记》中的英雄。
刺秦的时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说其伟大,是那个时代是一个义不容辞的时代,弱者以生命与人格去对抗强者,耻与
洁,信与义,在易水萧杀的风中,构筑了苍凉的伟大。
张艺谋应该是知道这一些的,中国人几乎都知道这些。但是张艺谋忘却了这些,他有意的忘却是为一种思想一种“媚
”所累。惯于思想的张艺谋,在电影《英雄》中,把中华民族精神最凄绝最唯美的弱者之勇,把中国文学中最难得最圣洁最震
撼的血性传统,把中国历史上最血污最暴虐的一页,消弥在一种最“现代”也最谄媚的皇权臣伏之中。
那是一个怎样的秦王?他明察秋毫,置生死于度外,居然把剑扔给刺客。那是一些怎样的刺客?他们居然在剑锋及喉
之际深悟大义放弃刺秦。他们之间也曾因此自相残杀。三个不同视点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不管是从秦王口中说出,还是从无
名眼中现出,最终都归于三个字,“剑”和“天下”。
秦王对“剑”字的阐释,简直使他变成天底下最自欺欺人,也最蹩脚的哲学家。秦王对“天下”二字的彻悟,也正是
刺客们的境界所在。弱者与强者,庶民与暴君,以21世纪的思想追返,求得共鸣共识共处,灵犀相通。这是一个怎样的“天
下”?
张艺谋可以以“一统天下”的历史进步作为理由,以“共和”的理念,去返身历史虚构二千多年前刺客们的政治诉求
和人格反思,但这种虚构,不能以阉割中国历史和文学中难得一见的千古绝唱、绵延不绝的中华民族精神为代价。张艺谋赋予
“英雄”以21世纪最崇高的政治理想与最“共和”的“天下为公”,却割断舍去了《史记》在血污中卓绝的人文精神。没有
个人尊严和生命自由的天下,要这天下有何用?没有庶民的胜利的和平,是真正的和平吗?
一个生于中国,生于百年风霜雨雪的中国人,其作品就不可能拒绝思想。我最厌恶的就是思想,但我最无法割舍的也
正是思想。作家和艺术家最重要的不是技艺,而是思想。当时代需要艺术家发言的时候,他的思想就是他的艺术。
《英雄》的形式和制作是精美的,所有可能构成背景的东西不但美绝而且铺张。色块、场景、气氛和人物都唯美,力
求达到电影的最高标准。这里面囊括了张艺谋一以贯之的作风作派和他对电影美学的理解,集他多年艺术追求之大成。特别是
他对人物“洁净”飘逸的形式处理,使这部电影美轮美奂,但却难掩蔽理念的蹩脚和空泛。在形式铺盖下忘却了思想、历史、
传统和人,使得这部电影最终成为一部不可不看的“英雄”仪式,一部无法命名的英雄传奇,一个为司马迁和高渐离、荆轲们
所不齿的现代神话。
问题正在这里,既然已改写了历史的精华,既然已为秦王和刺客都寻找到一致的“共和”,既然天下本无事,秦王很
英明,都是刺客们横生事端,以一己恩仇误解秦王的暴政,那么,这个故事还有存在的意义吗?那一切都建立在沙之上!全部
的感觉就只剩下好看。怪不得张艺谋拒绝人们对《英雄》的思想阐释。好看是好看,由于炒作而票房兴旺也是好事,但我们对
中国电影的期待,又一次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