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她
母亲应该是一个喜欢夸张的人,尤其是在服饰上的讲究。一双巨细无遗的眼,一张玲珑善言的嘴,裁缝师傅面前那么
一指点,一比划,就连丝绒这么桀骜的料子,也能被她翻出新花样。
泛黄的记忆是从那本旧相册里延伸出来的。母亲着一件薄绸旗袍立在那里。我猜想那旗袍的颜色也许是磁青色的,或
者是蜜合色的。织锦裙摆一直拖到脚背,斜襟上一圈深色镶边,盘扣上系一块薄薄的丝绢子,一双削肩在此态势下竟显得十分
和谐,怪不得古早的时候有人把它罗列在众美之中,所谓“凤眼,削肩,蛇腰”。
就在母亲这张照片下面,是另一个女人的照片,从泛黄的程度看,年代要更久远些。仔细一看,她竟是跟母亲一样的
打扮,一样的姿态,一样的削肩,只是眼睛稍小了一些,稍长了一些。照片底下一行小字写着“《故都春梦》阮玲玉”。在黄
白剪影里,我料想的到当年光鲜。
母亲最爱红,也总是穿红。冬日里,小巧的身子常裹在一件妃红的织锦短袄里,领子是改良后的元宝领,斜斜地切过
两腮,衬得不是瓜子脸也变成了瓜子脸。脸白得很刻意,一双眼睛大而分明,转动时总显出孩子的稚气。母亲这样的女人,让
她说“我错了”要比让男人说全套的绕口令还要难些。父亲不了解她,只得由着她。父亲只知道他抓住了一只蛹,却不知道她
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但父亲毕竟有男人的清醒与自尊,他知道他与母亲的感情已无可挽回,他对母亲说:“我放你走
,你记住是我放你的,你一定要过得好。”母亲流下泪来,泪水濡湿了短袄上的福寿字。然而还是要走,带了我一起走。我是
她的延续,她红色的梦。
母亲终究是要失望的:我不像她。我喜欢白,不喜欢红。我喜欢静,不喜欢动。我怯弱而敏感,我不像她。我只是专
心营造繁丽的内心世界,我只需要蛹里小而安稳的一方天地,稳妥地安放我的平凡。我在一切繁杂的人际面前愚笨得像一块木
头,我圆不了母亲红色的梦。
母亲毕竟不会由着自己失望,她看出我对白的一往情深,她开始为我添置白衣裳。白锦夹袄荷色镶边,清清爽爽;羊
毛白衫松花长裙,细致文雅……我都由着她。心里总有种对她的愧疚。我只是想,或许母亲想把我变成她另一个白色的梦。有
梦总比无梦好。
“咯噔咯噔……”是母亲踩着高跟鞋上楼来。我一抬眼,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四平八稳地坐着,白底子衫裙上阴戚的
紫色大花,水滴滴的,一双削肩暧昧地垂着,眼底一片安之若素。一忽儿,是阮玲玉那双凄苦的眼神,婀娜娉婷的身姿,唱着
那曲《红梅阁》:“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一忽儿,又是母
亲,傲慢而不失风姿绰约,枣红绸改良旗袍上一枚翡翠胸针泼拉拉闪着光。
(子琦/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