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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伟
我在上海住过整整一年,十里洋场的风情什么都懂,就是不懂上海话。当然上海人也会跟你讲国语,而且上海人的国
语比我们湖南人的国语要方正,总之我听他们的容易,他们听我的就困难。但是上海人假如对一个外地人表示鄙薄,则多半必
操上海话。有一回我从虹桥机场出来,上到出租车上,司机问我到哪里?我说漕宝路,司机脸上的期待顿然凋谢,
立即嘟嘟哝
哝起来。因为漕宝路离虹桥颇近,你要去苏州或南京他才会高兴。这嘟嘟哝哝的就不是国语,而是上海话。上海话我听不懂,
可是司机的表情难道我也看不懂?我一个湖南人,国语说不好,可是脾气使得好,我大声朝他说:你嘟嘟哝哝说什么?会不会
骂娘?比赛骂娘还爽快得多!我操的是湖南国语,且恶声恶气,那司机顿时将鸟嘴闭住,也不晓得他是听懂了我的话,还是看
懂了我的眉目。有一年在上海开笔会,有几位上海女作家在一起聊天,叽叽喳喳的简直就是一片雀噪。虽然没一句听得明白,
但仍是觉得那声音煞是好听,仿佛置身在一片小树林里,有着奢侈的喜悦。早几日又到上海,想起有一位画家朋友很是好玩,
就给他打电话,这人倒是豪爽性情,马上请我吃饭,且邀来好几位朋友作陪。只见他胳膊下夹了两瓶洋酒,进得包房来,一看
架势就是要煮酒论天下的模样。喝酒聊天甚是愉快。只是席间只有我一位是外地人,他们说着说着就忘了我的存在,情不自禁
说起上海话来。我就觉得我到了动物园鸟语林。画家朋友是细心人,桌子轻敲,提醒道:嗳,还是说国语吧。于是一干伙计又
回到人间。不过我那天倒是挺高兴,听不懂的耳朵舒服,听得懂的心里舒服———友谊嘛,总是广大而辽远。回到长沙我就叫
老婆同志去买些鸟来养在阳台上。老婆以为我热爱起动物来了。我就解释说,其实我热爱的是人,具体一点说,是上海人。老
婆的联想能力不甚丰富,由鸟及人的道理也太深奥难懂。我的意思其实并不如她想象的复杂,“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久而久之,说不定哪天我再到上海去,在一片现代广阔的水泥林子里,阿拉也会成为一只快活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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