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谷
二十多年前,在老家的后院,我手里握着一管青竹制成的玩具,一颗球状的种子被弹射出来。那时的屋后还是一片旷
野,可以完整地望见老衲般的燕山———这粒种子现在已长到三楼的高度了,但它依然是渺小的,因为周围的高楼比它长得更
快更高。叶子的阴影透过窗帘,投在我手中的书上。我读到了Sieg的妙语:晚年的海德格尔,“终日躲到山上的一
座小黑
屋里,向各方前来膜拜的人表演谁都理解不了的诗歌朗诵,作为一个诗歌朗诵者,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有天赋的:他的脑袋又
方又大,吐起小舌音来,共鸣效果会是非常的好”,在这段奇妙的描述里,我听见了诗歌顽强绵延的声音。
由此我想到了沉寂多年的一个网络List:中文诗歌列表。我试着给这个列表发送了一首新写的诗歌,几行关于一
个早已消失的唐代古寺的悼念式文字。我带着唤醒一个寺庙的心情,企图唤醒一个沉睡的诗歌城市。
返回的几行英文明确地告诉我,这个列表的“幸存者”仅16人,相比于原来的鼎盛,眼下的诗歌列表几乎是一片废
墟。网络世界不会有现实中的战火,也不会有自然界的风霜雪雨,但它的城墙还是在时间的洪流中坍塌了。
“网”事早已如烟,但是依然有声音透过重重雾霭传来了,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一封来自纽约的E-mail:很惊
讶读到你的诗,这个列表死了,已经有至少两年没有人发过一首诗,你也许能使它重生。
我不承认它已经死亡,既然能听见回声,这个以二进制脉冲电流构成的世界就存在着。哪怕只剩下最后的两个人,哪
怕诗人们全部撤离,它留在网络历史上的踪迹,也足以让那些曾经生活在其中的人“共享情感和记忆”。
我老家屋后的那棵朴树,它那初生的果实俗称“朴梅”。将“朴梅”装在竹筒里,用一根裹着湿布的木棍往里一捅,
卵形的果实便“噗”的一声破空而出———这种利用了大气压强的装置一度成为乡间孩子们喜爱的玩具。十多年间的春夏之交
,不断有胆大的孩子爬到树上采撷给他们带来快乐的植物种子,直到它长得高不可及,直到它淹没在一片水泥森林之中。而现
在,果子还是年复一年悬在树梢,它们在南方和煦的风中渐渐发黄,然后落下,但是再也没有童稚的欢笑相伴左右了。那些已
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们,他们必定会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时刻重拾一些昔日的碎片,就像我现在追忆起诗List,无论他们从事
何种职业,是否也像我一样写着分行排列的诗歌。
网上中文交流的历史可以追溯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的一些海外留学者,视方块字交流为慰藉寂寞学习生涯的
一种方式,于是在互联网上建立了一个名为ACT的新闻组。诗List中的人即大多来自ACT。
我是1997年进入诗List的,那时的列表枝繁叶茂,每天都能收到诗歌和相关评论,每一声细小的吟诵都会听
到来自地球每个角落的回音。但是它后来的冷落并不意味着诗歌本身的衰退,到了上个世纪末,诗List被一种更为直观的
交流方式所取代:诗歌论坛。然而我并不喜欢这样的一种“诗歌盛宴”,单纯的交流欲望在这里已经膨胀到硝烟弥漫的程度了
。在几个知名的诗歌论坛里,我看到更多的并不是关于诗歌本身的讨论,功利性的喧嚣已经彻底地消解了诗意的初衷。
在给居住在纽约的那位诗人的回信中,我写道:相比于论坛上的嘈杂,我更怀念诗List那种宁静的魅力。我找出
了他当年贴到List上的几句诗:
在众人津津有味的晚餐上/我逃离生存/落座为安这几句直白的诗句给了我某种宗教般的安慰。当我在我的个人电脑
上敲下这些文字时,我幻想着能有一杯“共享情感和记忆”的咖啡,然而我面前的这杯咖啡已经凉了。在一张网页上,我看到
了日本人发明的一种新型的咖啡杯,暖色的杯体,带着一条USB接线,那上面的英语说:只要将它接入电脑,咖啡就会保持
适宜的温度———我想这是为诗人们度身订做的,科技在为人们创造了那些冰冷的钢筋水泥时,也并没有忘记把咖啡的浓香带
给那些孤寂的写作者。连接到这只小小的器皿上的导线,也在一个瞬间接通了世界上喝着咖啡谈论诗歌的人,当他们举起杯子
时,舌尖会变得一样的温暖。
(子琦/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