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面对面文/朝辉
作家张炜为写长篇小说《你在高原·西郊》,历时10年,八易其稿。这是一部20世纪下半叶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
史。小说分三条线,一条线写的是地质工作者老宁从他心爱的葡萄园回到城市,后又厌倦城市的喧嚣、所从事的工作的无聊,
走出城市,寻找家族仇人的心灵路程和曲折经历;一条线写的是被误指为杀人疑犯的庄周四处逃亡的故事;一条线写的
是老知
识分子曲教授的奇特而美丽的爱情,他和他的爱人、学生在那个特殊年代中遭遇的劫难。问:生活于城市还是乡村?我们在城
市中深陷于这种困惑之中。我在阅读中看到你的主人公一次次在异化的城市里不停地逃离和选择,“为什么要离开这座城市?
略去各种各样的繁琐不谈,简单点说就是要到东部平原上去经营一片葡萄园。”书一开始,这个问题又迎面而来。答:人的择
居,我是指现代人的择居,是一个多么大的问题。我这一生如果一直生活在城里,相信会被同一个问题缠住———就在这里度
过一生吗?城市真像是前线,是挣扎之地,苦斗之地,是随时都能遭遇什么的不测之地。人类的大多数恐惧都集中在城市里。
我永远不会明白———我因此而问过一个可爱的乡间孩子,他在后来,在成功或不成功的时候,为什么要跑到一些大城市去?
是的,城市,只有城市才离一些东西最近,你可能一伸手就抓住了它。可是你将失去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乡村呢?它还像原
来一样存在那儿吗?你打听远方的朋友,想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最后还是没有一个回答会让你满意。于是你要自己去看。问
:“亏欠感”三个字一出现就抓住了我,并马上让一些曾经模糊的东西清晰起来。我们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绝望。小说就因这个
词语活泼起来。答:我们,这里指一部分人,生活在自我的救赎之中。我们犯过错误,并因此而沮丧。曾经追求完美,执著并
充满勇气。但是岁月煎熬人啊,我们最后还是怀疑起自己的善良;还有,开始从道德上否定自己。如果我们留意自己,就永远
不会安宁。这种不安有时候会让我们放下一切,去做一些事情,去做许多人从来不敢做的事情。这时候,成功与否就不那么重
要了,我们不会过多地去考虑它了。问:你描写的城市人是病态的,你的兴奋在乡村显示。有如你在《如花似玉的原野》中,
就把密茨凯维支的诗句“好一片原野,五谷为之着色!”作为扉页的题词。答:乡村有乡村的痛苦,但这种痛苦当有别于城市
的痛苦。总而言之,我们眼看着一片田野因为水泥的堆积而不能播种,心里是痛苦的,我们害怕糟蹋田野。我们爱土地,是爱
生长的基础。也是爱一个健康的世界。问:这部书是集大成的作品,其中有你“古船”的凝重,有“九月”的田野上村庄的落
后和朴实,有“柏慧”在篱笆墙后面所遥望的商业开发。在你的《外省书》结尾:“河湾开始轰鸣,一辆推土机昂首挺进。”
而在这里,一切早在进行了。答:我在写《你的高原·西郊》时,思想紊乱而痛苦。我并不想让太多的人读这本书。我只想把
所有的焦灼、还有同样多的倔强留给自己。但是写作和出版从来就连在一起,这种工作的特殊惯性以及处于工作之外者所难以
体察的那种矛盾状态,又使我最终把它交了出来。已经难以像过去那样简单而清晰地规划什么篇章。我的思绪像中年一样纠缠
。我想告诉给6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一些故事,告诉其他人一些故事,可又怕他们读不懂。不,我怕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感情去
读。最终这还是一本自己的书,如此而已。问:小说时空跨度较大,从石矿的古朴到爱情的味道,恍如几个世界。答:我从很
早的时候起就放弃了所谓的“史诗式”写作。但是现在没有几个研究者真的懂得什么才是史诗。我放弃了,但我却不能超脱复
杂的思绪。它们给我的万般感慨,让我难以忘记。在这个众声喧哗暴土扬天的时代啊,自己能够感受并记住的欢欣与磨难,更
有心底的吟哦,是多么珍贵。我一再叮嘱自己:关紧你的门,写作吧;一扇扇门全都关紧。今天的生活包括了多少复杂性和可
能性。我只有如此写作,才能够说一句:是的,我所写的都是真实的。问:乡村、土地、感情是全书的主题。答:它们全在一
起:乡村、土地和感情。还有被好好折腾过的另一片土地———城市。我的心痛的城市,正像我的心痛的乡村。我不厌恶城市
,正像我从来不曾厌恶乡村一样。我爱城市,所以我才要告别它。正像我爱乡村,我却告别了它一样。人哪,往往都是从心里
爱着一个地方的,可是那个地方对人常常是无暇顾及的。问:转了几个圈以后,人难道就终究得生活在城市里,经历了那么多
,我们,“嗯,从头来吧,好好收拾一下。”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命运?答:不,人不是简单地回到了城市。他是返回了前线。
他是做好了准备才返回的。人的命运从此也会不一样了。这样的人多起来的时候,那个让我们如此不能忘怀的城市也会改变。
(《你在高原·西郊》,张炜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