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
大家都知道基斯洛夫斯基是了不起的电影导演,刘小枫先生又补充说“基斯洛夫斯基是原本意义上的作家,只不过他
碰巧在运用电影语言方面极有天赋”,这样讲当然都没错,但是也许还应该加上另一个头衔:道德家。
按照我们的思维定式,道德家可以与道学先生画上等号。其实不然,道德家只不过是那么一类人的通称,他们对伦理
问题格外敏感,对人类的边缘道德行为充满焦灼感。无论《三色》,还是《十诫》,或者基斯洛夫斯基早年在波兰拍摄的那些
短片,不管其表现手段与影像风格有怎样的差异,他关注的问题其实是始终如一的。这就是道德问题,而且使其成为20世纪
伟大思想者的原因,就在于他所思考的是20世纪人的道德问题。
有人认为,道德是亘古如一的。这种说法是不全面的,在道德的边缘地带,事情在发生着奇异的变化,这是不会逃出
像基斯洛夫斯基这样的道德家的慧眼的。所以今天我们来读《十诫》的剧本,不啻是在翻阅20世纪的道德众生相。一方面,
基氏笔下(镜头下)的人们像自古以来的人们一样为几种最普遍的道德问题所苦恼,比如爱,比如仇恨、比如罪恶,但另一方
面他们超越了古人,他们比古人走得更远,他们进入了全新的道德领域。
左图:《十诫》[波兰]基斯洛夫斯基等陈希米译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1月第1版定价:22.00元
以《第四诫》中的暧昧乱伦情感为例,安卡的母亲在临终前留下的遗书没有拆封,这个封缄着的秘密一如磐石压在相
互爱慕着的安卡和父亲麦克身上,当然在秘密之外,尚有身份,身份之外,尚有纲常。如果说身份是他们与周围世界的纠缠的
话,那么纲常就是他们与传统的纠缠、与历史的纠缠,这种纠缠辽远,然而绝不缥缈。他们本是清如水、明如镜的两个人,居
然那么忧虑,居然那么痛苦,因为两个人的关系从来都不止是两个人的关系。
我说他们“清如水、明如镜”,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们对生真有明澈的观照,心地又是那样清朗,令人思慕不已。安
卡向父亲承认自己曾经背着他堕过一次胎,父亲激愤非常地说:“坦白地告诉你,我曾一个人离家在外面过夜,放你一个人在
家,因为我期待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本来我以为你会跟第一任男友结婚,结果没有。后来我又幻想你生个孩子,现在我
还这么想。”安卡流着泪答道:“我也是为了这原因才把孩子拿掉的,我不要你告诉我怀孕没有关系,面带微笑地安慰我。就
为了这原因,我没告诉你我要把孩子拿掉,我担心你会说:女儿,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关系。”我以前看电影看到这里,
就觉得异常震撼,现在再读剧本中的段落,震撼如初。他们把什么都先料到了,他们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他们把什么都照顾周
全了,可是困扰仍是困扰,想找个姿势安顿自己、想找个理由说服自己都不可能。《传道书》所谓“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
加增知识,就加增忧伤。”真是至言。
他们即便是想将自己灌醉也不得了,他们必得以清醒之眼逼视自己的行止,哪怕那是罪恶。这不得不张开的清醒之眼
,是有智慧、有知识的人的赐,同时也是他们的罚,但不管是赐是罚,都只能如此,这也正是赐或罚的本义。在这里,基斯洛
夫斯基与19世纪的伟大道德家,写作《罪与罚》的陀斯妥也夫斯基、写作《安娜·卡列尼娜》的托尔斯泰比肩而立了,因为
他们都是了不起的道德焦灼症慢性患者。
(晓健/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