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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百柯(以下简称“徐”):《小武》拍出来10年了。11月23日在北京大学举行的纪念观影会上,许多人说自己是“小武”的老朋友,也有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小武”。10年间,《小武》从一个“暗号”变成了一个坐标。而我另一个感觉是,贾樟柯也越来越成为一个符号,或者说一个代名词。
贾樟柯(以下简称“贾”):这也是我今天特别想和你谈的一个问题。刚碰着件事,前几天在重庆搞了一个高校电影研讨会,然后出了一条新闻叫“贾樟柯老师狠批《赤壁(
)》、《色,戒》等票房大片”。以为是说我,可我根本没看过《赤壁》,怎么评论人家呢。网上点开一看,哦,他没有讲清楚是“贾樟柯的老师”,北京电影学院(blog)一位教授的观点。本来和我没关系,不用提我,或者加一个“的”也行。但媒体做新闻的时候,就这么“含糊”了。
徐:在很多场合能见到一种表述,“像贾樟柯这种电影……”观众这样说,影评人这样说,制片方这样说,院线也这样说。在这个抬头后面,可以是各式各样的见解,截然相反甚至风马牛不相及。我想每个发言者心里都有各自的解读,都希望用“贾樟柯”这个符号来表达他自己的美学趣味和文化立场。所以我很好奇,你自己怎么定义自己的电影。“贾樟柯这种电影”,究竟是什么电影?
贾:像谁谁这种电影,那肯定是一批这样的电影。这可能意味着很多的标签,比如说“低成本”、“拒绝明星”、“广大观众不爱看”,或者应该说狠一点,“靠出卖中国的苦难赢得国际认同”,还有一种就是“自私自利、只顾表达自我、不顾大众感受”,甚至是“潜在的不安全”。那“不像贾樟柯”的有哪些呢?商业电影肯定不像,主旋律电影肯定不像,然后,我也不知道了。
我们认识一部电影或者一个导演的时候,千万不要符号化,一符号就简单化了。比如说我拍电影这10年的关键词,有人一直在找,找到了两个,一个就是边缘,一个就是底层。我非常不喜欢这两个词。很多没有看过我电影的人,都会说,哎呀你是贾樟柯,我没看过你的电影,但是我知道你,你是专门拍底层人的。或者看过的,会说,哎呀我特别喜欢你,你拍的边缘人群真好。
我觉得边缘这个概念,首先带有少数群体的意思,起码在中文里面是这样子的。但从《小武》开始,我内心的感受,我的努力,与此恰恰是非常相反的。我想拍大众,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状态。我翻看自己以前写的文章,大量的表述都是在讲中国城市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目前的城市人口还非常少。13亿人,当时的统计是8亿生活在农村,最起码有两三亿生活在中小城市,大城市可能就是一两亿左右。当时的银幕空间里边,普通中国人的形象太少了,普通中国人真实的生活呈现太少了。我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拍摄普通人。那么,当这样的影片呈现出来之后,在银幕上就显得很“特殊”。
这种电影的遭遇,比如说被禁,比如说首先传出来这是部地下电影,因为体制不接纳所以它变成了地下。接下来就是海外得奖,再接下来就是秘密观看,还有就是盗版DVD销售。整个话语就这样被“包装”起来,也包括《小武》,于是给人形成一种“边缘”的印象,就认为这个电影拍的是边缘人群。我觉得这是非常大的误解。真正看过了就会知道,直到现在,我的电影里面都是主流人群——如果我们能从客观上理解这个国家,认为我们这个国家是13亿人的国家,而不是1亿人的国家的话;是960万平方公里,再贫瘠的山村也住着人,而不光是北京CBD这一块,不光是浦东这一块的一个国家的话。我觉得他们是主流人群,怎么是边缘呢?如果说边缘,那只是在中国主流电影状态的边缘,但这个电影里面讲述的事实、生活和人我觉得是主流的。
再就是底层的问题。事实上,社会一定是有一个结构的,如果我们不伪善的话,这个世界是不平等的。但当讨论电影的人谈到底层这个概念的时候,他把自身认同于权力,认同于非底层,他会说“这个电影是关于底层人民的什么什么”。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事实上,甚至我电影里面那样的人,他也会说“那些底层的人怎么怎么”。底层变成了一个虚的东西,所有人都不是底层,因为他总能找到“比我更惨的人”,所以这个社会文化中就变成了没有一个阶层是底层,也就不存在这个社会对于一个人群的不公正。因为实际上对那个人群是没有人去认同的。
徐:这种符号化会困扰到你吗?
贾:一方面作为导演来说,我构筑我的作品,我拍我熟悉、我喜欢、我感兴趣的世界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困扰。符号化有两种情况,一种来自批评和不理解,一种来自肯定。肯定也会产生符号化。比如说贾樟柯发现了县城,这是一个很好的评价,对我来说好像一个荣誉一样。但是你真的要永远拍县城吗,你的精神世界就没有其他部分了吗,就不拍那些部分了吗?显然一个导演不能被这种肯定所命名,当然更不能被怀疑和不理解所命名。
但是另一方面,作为从事文化工作的人,会觉得很困扰。这个困扰来自我们该怎样工作,才能够打开一种壁垒。就是在简单的命名和简单地对生活的归纳之外,给人们带来一个开放的心态,甚至仅仅是对他人和其他生活的一种好奇。我觉得现在连好奇都没有了。我们怎样用已知所有的媒介,来改变这样一个文化事实?
我最难过、感情上最不舒服的一次经历,是在2002年戛纳电影节的时候,那一届带去的是《任逍遥》。放映后的记者会上,电影频道当时的一位主持人,她先用英文讲了一通,我没太听明白。然后她自己翻成了中文:我要在这里说这部电影完全是一个谎言,这是一部撒谎的电影。因为我们中国人根本不是这样生活的,我们很多年轻人可以学电脑,用电脑,我们学英语,我们出国留学,到处都是中国留学生。我们的国门打开了,像我可以来采访戛纳电影节,为什么这个电影要把这样的生活拍出来,它是一个谎言。
这个主持人跟我没有关系,对我也没有成见,我相信也不是别人让她说这番话的,那是她真实的认识和感受。正因为是她真实的感受,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刺痛。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同样在一个国家里生活,我们已经到了不承认有别的现实,不承认有另外一种现实的地步。你至少应该是一个开放的心态,我们还承认有这样的人在这样地生活。就好像面对历史,我不是“右派”,我也没被打到过劳改营里边,但我们会承认这是历史,有一部分中国人这样生活过。对历史应该有一种开放性,我承认,我愿意去了解。对现实其实也需要有这样的心态,而不是很极端地把自己的现实变成整个国家唯一的现实,个人和他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我们不认同、不相信有另外一种感受,另外一种生命经验,另外一种国家记忆?我觉得这是在工作中挺困扰我的一件事情。
不,是现实!
徐:你看到的现实是什么?
贾:总有一个巨大的时代表层的印象,它会限制我们。比如说这几年,从国际社会,到中国人自己,最大的意识就是中国经济发展很快,富起来了,富是中国当下的一个关键词。但是我觉得实际上贫穷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并且贫穷又给中国社会带来特别多其他的问题。比如说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刹那间的经济大潮到来的时候,实用主义为什么马上占领了全社会,这就跟贫穷有关系。人的很多行为、处理人际关系的方法,金钱为什么变成整个社会的调节剂,这些都跟贫穷有关系,绝不单单是意识形态的问题。
如果总结中国这几年的关键词的话,贫穷会被开除掉。但事实上是这样吗?我到三峡地区,许多家庭让人触目惊心,那真的是家徒四壁啊。生命很随意、很简单地安置在一个地方,你就自己在那儿长就行了,生老病死。更广泛地说,贫富分化的问题,东部地区和西部地区的差异,城市和乡村的差异,发达地区的城市和落后地区的乡村,或者落后地区的城市和落后地区的乡村,差距实际上是拉大的。困扰这个国家的,贫穷仍然是一个大问题。有可能国家的能力提高了,但是个人的生活不一定有改善。个人生活得不到改善的时候,由贫穷产生的文化心态,还会伴随着所有的社会行为和意识。就好像命名一个个人一样,说贾樟柯的电影是边缘的,什么的,现在就命名我们这个国家是一个巨大的经济体,经济怎么样迅速地跨越,而遮蔽掉了另外的事实。
什么时候贫穷才能够再回到我们的视野成为一个关键词呢?认识到这件事并不难,但一说中国的情况,包括艺术,就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我们的文化心理真是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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