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新周刊》推出“中国城市魅力排行榜”专题,南京被评为“中国最伤感的城市”。现在的南京也许还跟多年前的一样,但这座城市的沉痛过去和当下生活纠结在一起,变成了复杂和难以表述的现状。
文/陈非
“如果我不曾得知南京暴行,面对这样一个拥挤而繁荣的城市,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所发生过的一切。”十四年前,当张纯如在《南京浩劫》中写下这句话时,南京还不是此刻的南京。那时,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在一个小房间里建立还不到十年,大多数年轻人刚刚发现这段令人不安的屠城史,城里为数不少的屠杀幸存者还能向人们仔细说起往事。
整个炎热的夏天,经过对九名幸存者的走访,张纯如发现了埋藏在这座城市地下的另一段历史。有人说,正是因此,她陷入了伤感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用自杀了结。但这段历史,能用伤感来形容吗?
沉重的城市
无论六朝、七朝还是十朝古都,南京的历史随着改朝换代往往都免不了一场屠城。经历过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明、太平天国、中华民国这些有据可考的政权,最早的南京城早被埋在层层尸骨下。今天的南京城大致是朱元璋在600多年前建应天府时定下的格局,按照南斗北斗聚合的形态修建的城墙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城墙。
在南京定都的朝代中,明朝是唯一一个算得上长久的,但在南京也只待了七十年不到。朱元璋死后,子孙争位乱作一堆,最后朱棣迁都北京,又造了座北京城。按照邪门的说法,曾在南京定都的其他九个政权没有一个在南京长命到六十岁,如果燕王没有下定决心迁都,明朝有可能就此气绝。事实是怎样的,后人早已无从勘探。术士夜观星相看到的紫金山上的“王气”如今只是大堆的陵寝,曾经可与北京紫禁城齐名的明皇宫也早已毁于纷飞战火和“各种原因”。
城南的中华门是为数不多还能诉说这座城市的历史的遗物。从公元前范蠡在这里筑起越城到明朝改造为聚宝门,这道门多次毁于炮火,又多次被重建。1937年12月10日,日军攻陷唐生智部队看守下的中华门,从这里一路往北开始了三个月的大屠杀。
如今,中华门依然是南京的重要地标,中华门长途客运站是所有自南向北经过南京的客车必到之地。但客车不再会穿过中华门的城门,那里已经是一个宣扬“瓮城古文化”的旅游景点。城楼上两排整齐的士兵手举黄色大明旗守护着城门,近看却是雕塑,头上顶着赞助商的商标。下着瓢泼大雨的清明天,行人躲在侧门下避雨,情侣在废弃的副城楼上低头不语,城门淹没在灰色的水气中,唯有这商标和正门两侧用彩色塑料泡沫竖起的“华表”兴高采烈。收门票的小妹不会知道,70多年的某一天,就是这座现在价值25元/人次的城门失守,唐生智背弃了“共存亡”的誓言坐着小船、扔下了城中的十万部队。
日军也许是穿过城门,也许是跨过城门的废墟,直到最北的下关江边。全城守兵和平民对着三面合围的日军和江上的军舰,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他们当时的情绪。从三岔河一路往东,江边一路都是万人坑,燕子矶的江滩上堆起了五万多人的尸骨。对着江边路上孤立着的一块块大屠杀墓碑,在这座城市,任何情绪都显得无力。
悲伤的主题公园
南京从来不缺墓碑。不同的是,有些人的墓碑是葬后就被竖起的,有些人是被遗忘了很久才被放进了同一块墓碑下。在那段大多数人还不了解大屠杀的时候,无数尸骨被重建的砖石压得更深。即便是大马路这样民国首都最热闹的商业街,如今也被籍籍无名地晾在了江边。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冤魂。在张纯如到来的十年前,一场重新发掘屠城历史的运动开始了。各家各地寻到了尸骨,幸存者们露出了全身的伤疤,江东门就地建起了屠杀纪念馆,夏天闷热的小房间里,人们看着万人坑里的残骸和发黄的泥土。日本人来了又走,有说真,有说假,但一段阴森的屠城史可以被捏造吗?
二十多年来,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越建越大,当时的几间小房间在南京大屠杀七十周年时被翻新成了一个巨大的博物馆。入门处,一排遭屠杀平民的塑像带领着我们进入广场,解说员解说着广场上这些巨大的雕像都出自我国著名艺术家之手,用艺术形象再现了民族的苦难和不屈。万人墙上记录着有名可考的遇难者,纪念日里常常有白头的老人在哭泣,媒体的闪光灯在闪烁,人群在这里鱼贯而入、鱼贯而出。
仿奥斯威辛遇难者纪念馆的矗立的大理石间,工作人员告诉大家可以花五十块请“平安香”。再往外的绿地上是巨大的和平女神像,被组织来的孩子们在这里嬉笑玩闹,照相合影。我们真的能靠这些亡魂来保佑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平安”么?他们的尸骨仍在地下未寒,到底是我们保护他们还是他们保护我们?
每年12月13日,总是天阴,南京城头响着彻耳的警笛。清明重阳,从雨花台到江东门甚至是每一个无名的纪念碑前都会被摆上花圈,年轻人在镜头前宣誓要将祭扫亡灵的传统延续下去。
相比起张纯如来的时候,有更多人知道南京大屠杀了,可幸存者也越来越少。
南京没有日式生活
叶兆言说南京人能忍耐。火炉般的天气、刺骨的寒冷,他们统统忍了。周边上海这样大城市的“欺负”,他们也忍了。出自每个人的地方情结,南京人总爱说《红楼梦》,毕竟跟屠城相比,莺歌燕舞才让普通人喜闻乐见。
南京人每年都要搞“金陵十二钗”的选举,从宝钗黛玉的各前十名中选出“金钗”、“银钗”、“铜钗”,还有“最上镜小姐”,作为城市形象代言人。在一个城里的选举总会闹得沸沸扬扬,动不动身边就会经过一个“湘云组第四名”,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大概是觉得不够,在夫子庙段的秦淮河边索性竖起了十二钗的像,游客们纷纷跟那十二个雕像合影。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欢天喜地的地方,却让出租车司机头痛。载着我们的当地司机一听到夫子庙就不高兴:“要是没有夫子庙、没有新街口,我的生活会幸福得多。”他说那里的交通太差,永远在修路,又永远都是外地人,贵而不实在。说到底,秦淮河上修的龙灯、十二钗统统是给外地人看的。
我们在南京一家日式酒店遇见的餐厅服务生高志单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喜欢日文的她跑到省会南京学日文,却发现这里的日本人实在少得可怜。有时她会友好地问日本客人饭菜可好,“他们就很害怕的样子,可能从来没有中国人在这里对他们这样吧”。在餐厅实习的一年多里,她始终没有办法完成锻炼日语的目标。她告诉我们,在这家为了纪念中日友好建立的酒店里,曾经因为出资方是日本人的原因聚集了大多在南京的日本人,可随着日方在几年前的撤资变得客源稀少。日本人越来越少是自然的,中国人又因为它的身份很少进入——至今还有人在网上谩骂酒店外形像一把插入五台山的军刀柄。她说她喜欢日本的干净和日语的好听,大屠杀只是现在那些日本人祖宗干下的坏事,没有必要把仇记在现在这代日本人身上。
对于这样一个小女生,她大可离开南京,到附近的苏州上海甚至真正的日本去实现她的日语梦。可对于这座城市,可以吗?这里满街都是日本品牌的私家车,却不敢有一家出租车公司用日本车;纪念馆里曾经因为使用日产空调遭到痛骂;在美食杂志上的日式餐厅介绍,其他城市会有一大串,而这里只有寥寥几个。
曾经有一段时间,南京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博爱之都”。因为即使是一次次的屠城,这里的人们依然忍耐、宽容。在电影里、在图片中、在文字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遭受过蹂躏,可是时间一长,再也没有更多人提起。
张纯如看到的南京也许还跟现在一样:老伯在人行道上来往的自行车中就着凉椅自顾自听周璇唱着“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学生们捧着书走在曾经是“金陵大学”的林荫道上“励学敦行”,街边女子自豪地用南京官话跟外地人说“咱南京人不兴二百五”,旧城区路边的树枝总不小心就长进了人家窗户。
这座城市有着沉痛的过去,但人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国家、民族、历史、仇恨、痛苦……这些大词和每个人的卑微生活纠缠在一起,任何人的情绪都变得复杂,你会发现任何描述都难以启齿。
去南京,亲自凭吊这一切,也许你会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