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女性导演唐晓白(节选)
文/赵静
【采访手记】：
唐晓白，是强哥的老婆。强哥，是贾樟柯导演的监制周强。监制周强、导演贾樟柯和摄影师余力为被称做香港独立电影三兄弟，被香港电影工业所畏惧。听起来，江湖的意味颇深。唐晓白，也莫名的在工业之外和独立有了更深层次的意味。
唐晓白，也是我采访的第一个女导演。2007年的12月25日，她和强哥补拍完她的第二部电影《完美生活》，在北京首都机场有三个小时的停歇。我就在那三个小时的时间，和唐晓白完成第一次见面和访谈。
在采访的时候，我隐晦地告诉唐晓白我关于她的出生背景、过往生活多少有些了解，她却非常健谈且言辞清晰地告诉我关于她的故事、她故事中的母亲、以及她的电影和她对当下中国的认识。她在我看来，是从古宅深处里走出的带有北京烙印、和中国影戏保持莫名勾连并因此具备叙事能力的女导演。她对电影的清醒认知，她对中国电影和城市电影的独特见解，她对自我家庭和经历的叛离，以及她对女性导演身份和矛盾的认识，都在与我的对谈中激荡着我。
在那三个小时的采访里，强哥在我们的身后，上网、做事。他闲下来的时候，一脸倾慕地看着与他结婚多年的晓白。
补录采访已至08年的7月，晓白的《完美生活》的后期制作就要收工。她到北京，我们去捏脚，作陪的有强哥和术术。她整个人的气色好很多。她对我说，“可能我以前搞过艺术评论，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和理论纠缠，思维有了惯性，所以周强有时会说我，你和记者聊天别老聊理论，人家要感性的东西。我以后是得注意点，以前那是在开座谈会，不能影响到现在，老搞得象要给人家上课似的，你说是不是？”但我觉得，她给我的感觉却是融合了理性与感性的，我能体察到她生活的细微处。而她的生活，有坚持在做的电影，有爱自己的男人，有正在成长的孩子，恰好契合了她第二部影片的片名，是现实版的完美生活。
成稿时，已经知道晓白会带着《完美生活》去威尼斯。她的神情和情绪都很平静，在等待着她和强哥的孩子--电影经历过孕育后面见世人。
导致导演们水平最大不同是， 根本不在于他们是男是女，而是情怀。
赵静：你关注过其他女导演的片子吗？
唐晓白：都有看。你要采访的这些女导演的电影我好象大多数都看过，刘伽茵的《牛皮》没有看，但听说很不错。
赵静：国外的呢？
唐晓白：我喜欢克莱尔丹尼斯的《荒唐周五夜》。故事只讲了巴黎的一个晚上，一个女的想搬家，在搬家过程中在遇到一个陌生男子。她把那个晚上拍得非常细腻，能判断出来是女性导演的作品，包括拍外遇发生的那种感觉。
赵静：做女导演会因为体力与精力的原因，多少会有一些局限。
唐晓白：人有很多差异，种族的差异，个体的差异，阶级的差异，阶层的差异，信仰的差异，随便哪一种差异都有可能比性别的差异大。在看我，能导致导演们水平最大不同是，根本不在于他们是男是女，而是情怀。情怀让人沉着，也只有情怀才能给人以大智慧。过程里有了困难，就去想办法让大家相信不是在跟着你干一件没有意义的事。你说的控制力，其实只是技术层面的东西，是容易解决的，你自己解决不好，还可以找人帮你解决。我也不觉得男导演都有控制力，他们有的甚至控制得更差，非常不沉着。
赵静：但是女导演和男导演还是不同的。比如生育的过程会对你影响比较大，但男导演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困扰。
唐晓白：这个没办法，这是自然的法则。的确，一个女导演，到了一个年龄，她要面对这个事和她的工作之间的矛盾。不仅是女导演，所有女性都要去面临。像前面说到过的许鞍华，她就选择了不生育，不结婚。以前她有男朋友，现在连男朋友都没了，所以她说她现在紧张到连床戏都不会拍了，因为太久没有这种生活了，你说悲哀不悲哀。
我承认对于女导演来讲，你不选择这边，你选择了事业那边，确实会错过一些东西。一些女性应该有的正常生活可能就晚了，来不及了。但是对于一个男导演来说无所谓，他们永远不会体会到像女导演在这个年龄段面临的问题。你可以问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导演她们的感受。
赵静：大多数女导演们似乎都没有孩子。
唐晓白：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也不觉得男导演不面临这个问题，他们就得到多少飞跃。你看他们有的可以在老婆和女朋友之间周旋经年，或为了搞个女演员要死要活，里外折腾。我也不觉得他们浪费的时间比一个女导演需要去生育的时间少。他们这样做，表明了他们在内心里，在感情的诉求上非常脆弱。男性有时还老把自己想象成原始社会时期似的，好像他需要每天早上走出山洞，拎着长矛，背着弓箭什么的去狩猎，去弄点吃的回来给他的女人，这种想象让他们很满足；这甚至造成很多男性喜欢在比他们弱的女性那里找优越感，有的男导演也是如此。可是现在不是原始时代了，不需要用蛮力了。现代社会，女人创造的财富一点都不比男人创造的少。
说回电影，做导演其实最后比的是思维的水平，而我看不出思想上的力度有什么性别的区别。当然，做个女导演必须要在生活中聪明一点，更有计划。因为一个导演在三、四十岁的时候，基本应该是他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但是对于女导演来说，这个年龄段也是她最需要完成人生规划的时候。
赵静：具体到你个人生活上的例子呢？
唐晓白：我也仍然有生活、事业难以平衡的煎熬吧，也想在母亲和导演的角色里找一个更好的平衡，有时也不一定能做好。
比如，我第一期拍这个电影的是去年一月份，我孩子五岁。我离开他时就知道自己其实会非常想念他，有些内疚，但是没有办法，为了电影，我必须离开。我们开始北上，在东北拍戏，有一天要凌晨出外景，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差不多需要三、四个小时才可以到达外景地。当时我们坐的车取暖的设备坏了，一月份的东北，是严冬，夜里零下三十度，车里冻得象在冰柜里，车窗上全是霜，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冷得特别恐怖。为了调节一下气氛，我跟司机说放点歌听，结果没想到他顺手拿的带子里有那首《喜唰唰》，那个歌我儿子特别爱唱，当时我一个坐在前排，已经泪流满脸了，不过不敢让人看见。我和自己说，我是领头的，我不能让人看见我这么软弱，但其实，我知道在那个瞬间，我根本不是个导演，我只是一个万分想念儿子的母亲。
赵静：那会你离开他多久？
唐晓白：其实也不算长，四个多月。
昨天也是，这次补拍我本答应他昨天晚上赶回去香港，我昨天晚上九点多拍完的戏，所以我给他打电话说回不去了，他就在电话里说他一直坐在沙发上等我。那时我很难受，不想拍电影了。
赵静：我跟一些女导演聊天，她们对投资、对作品、对创作，态度都更从容一些。
唐晓白：也不一定。我在拍《动词变位》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年轻，对自己三十岁可以拍第一部电影很满意。现在比以前急一些，是因为我意识到我得在工作方面加快一些速度。但是，本质上讲，我不是一个一天二十四小时为了电影活着的人，我觉得生命不是那样的，电影很好、很美、很吸引我，是我的源泉，但不是我生命完全的意义，唯一的意义。
赵静：现在在市面上叫座又较好的那些影片基本上是男性导演的作品，女导演的很少。是不是因为女性本身的视角相对比较小众。而且有意思的是，很多女性的影片并不是从女性视角出发。你认同这个观点吗？
唐晓白：我有时候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我没有想出答案来。一个女性导演拍的电影是应该强调她女性的一面，还是应该去回避这一面，不知道。
赵静：如果有能力强调这个特点呢？
唐晓白：我自己觉得自然而然更好。你觉得当一个女记者和当一个男记者有什么区别呢？
赵静：容易拉近与被访者的距离，让他们更加放松。
唐晓白：也是因人而异吧。
赵静：你听说过美女导演这种说法吗？在我这本书里收列的女导演样貌和气质都很出众。
唐晓白：我是特别烦这种，现在干吗老说美女导演啊，我觉得不需要，是为了八卦，还是为了宣传？
我从小就不喜欢看那些选美，比胸，比身高，干吗呢，太外在了。
来源：《青年电影手册》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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