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广州天河电影城。
新版《小城之春》的广州首映,正赶上场暴雨,暴雨来时一点预兆也没有,雨点噼噼啪啪地就下来了,那动静着实有些惊人。
从下午4点到晚上10点,田壮壮一直处于各路记者的“轮番轰炸”中。同样的一个问题
,被反复问了许多次,他还是诚诚恳恳地一遍遍回答,我们坐在一旁,也就一遍遍地听,不过同样一个意思,他总能说出好几种表达来,所以也不觉得腻味。
在这种情形下,明智的做法是另约时间。于是,第二天傍晚,在广州江湾酒店的咖啡厅里,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捧一杯普洱茶,平心静气地聊他的电影,聊他的50年人生经历。
向费穆致敬
话题自然是从新旧版的《小城之春》开始。为什么要重拍经典?他对老版做了哪些改编?从决定开拍时起,田壮壮就处在了这些问题的“围困”中,有段时间甚至被问到了害怕再听到的程度。
准确地说,他动了想重拍《小城之春》的念头,是在1999年年末的时候。尽管早在电影学院的时候,田壮壮就看过《小城之春》,但那时的他正年轻气盛,“看电影还不会这么透”。1999年正赶上全球都在为千禧年的到来造势,“到处闹哄哄的”,在这种喧哗里,田壮壮感到了不对劲———“不就是一个过日子吗?有什么值得折腾的!我们是不是有点迷失了?”这时他又看了遍《小城之春》,看着看着,田壮壮“突然感到一阵激动。有戏!这故事太有意思了!”田壮壮拿定了主意———“再拍一次吧!”。
这时的他,已有10年没有执导话筒,“连导演椅子都找不着在哪搁呢!”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对一个有才华的导演来说,这种时空跨越也许一步就趟过来了,何况还有一个豪华阵容在后头拖着:阿城的剧本、李屏宾的摄影、叶锦添的服装和人物造型、李少红的监制……但直到开拍,田壮壮的心理压力一直很大,正像那些来自影评人的质疑意见一样,他也得给自己一个答案———“原作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了,重拍的价值在哪里,到底有什么意义使我们要重拍这部经典?”他打过一个比方:“我是去临张画儿,这张画我临的再好,也是赝品。”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最差就是我已经输了,所以我反倒没什么负担。”
在这种“不想赢,也没可能赢”的心态下,田壮壮开始了新的“小城”之旅。十年了,田壮壮最怕的就是看拍戏,“不在现场没关系,就好比不在一群烟民里面,你没感到特别要抽烟,但要是到了片场里面,那是锥心的疼”。真到自个上场了,田壮壮拍得格外精细,李少红揭发:好几次早上起来,田壮壮就坐在沙发上悃着,把拍摄带看了一个通宵。
电影上演了,评判权就全交给了观众。首映那天,百人小厅里,整个过程中静悄悄的,剧终时,掌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田壮壮是有自信的:“看完片子后,叶锦添哭了。”不知道田壮壮自己哭过没有?
采访中田壮壮多次提到费穆,提到他和冥冥中费穆的精神沟通,“他在手把手教我拍电影啊”。对他影响更大的,是费穆的为人。当年日本人侵华,逼着费穆拍电影,费穆坚决不拍,你不拍就不能在电影场里干,费穆就去转而排话剧。“这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他有自己的一个天地。”
田壮壮越琢磨《小城之春》,越觉得费穆了不起,所以他“最担心费先生家人的意见”。片子做完了,田壮壮特意把片子带到香港,“紧张得很”,要听费穆在香港后人的意见。几天前,《小城之春》在上海放映,费穆的三弟媳,都90岁了,带着全家11口人上电影院买票看电影,“这是我最高兴的事”。
田壮壮认为,费穆作为一代电影大师,却长期淹没在史海深处,这是“受到了不公正对待”,所以尽管有人反对重拍,有人对新版电影指指点点,他始终坚信这事没错:“我起码把《小城之春》变成了一个话题,你要评论新作,势必要和费穆的旧作在一起比较。过去有多少人知道《小城之春》,知道费穆?”这成了向大师致敬的一种方式。
最近,田壮壮特意去看了费穆先生。在离上海100多公里外,田壮壮在费穆墓前坐了半个钟头,一直没怎么说话,临到要走了,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我真舒服,关于《小城之春》的所有事都了结了。”
不欢而散的鹿特丹
田壮壮的上一部作品是《蓝风筝》,1992年拍摄完成,讲述从1953年到1966年北京一个普通家庭的几个成员的生活故事。因“拍得和剧本不符”的原因,《蓝风筝》未能通过电影局的审查,迄今不能公映。
回忆这段经历的时候,田壮壮说:当时,鹿特丹电影节开幕,有一个环节是“中国电影专题展”,放映了包括《蓝风筝》在内的田壮壮、张元、王小帅等人的作品。一些国外电影人还为此专门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有100多名记者参加。
田壮壮当时不想去参加这个发布会,他回忆说:“我觉得这个会上不能随便发言,就说了一个观点———‘中国电影感谢你们的支持,但中国电影的改变得靠中国电影人自己,你们帮不了中国电影的忙’,这个会就算不欢而散了。”
这件事的后果是,“那些张罗这个会的那些喜欢中国电影的外国人,从此不太理我,以为我不识抬举,拆了他们的台”。
今天再来谈当年在鹿特丹的事情,田壮壮显得很坦然:“说那番话,我觉得是个原则问题,电影就是电影,不要跟其它东西混为一谈。”
祖荫庇护出的好人
十年来,田壮壮做了些与电影创作无关的事,他曾经想做一个电影网站,还曾经想买下所有十大电影厂的旧片版权。但其中最受人称道的是他帮助一些年轻导演投身电影事业,这些人里边有路学长、王小帅、章明等,他们的作品如《巫山云雨》等,已经构成了第六代导演作品群像中的重要场景。
“我好管闲事,跟电影有关的事,能帮我就帮一把。”任何一个行业里,总有打压新人的现象,电影业也不例外,田壮壮管这叫“行业恶习”:“生怕别人出来,抢了自己饭碗。”田壮壮的做法是:帮年轻电影人联系电影厂,组织剧本,寻找资金,他甚至还在路学长的《钢铁是这样炼成的》里面,出演了一回主角。
但他不愿多提这事,“什么扶持,那是瞎掰,能帮多少忙就帮多少忙吧。”
关于中国的年轻导演,田壮壮提得比较多的是姜文、路学长等人。在他看来,“他们的电影叙事是一种理性和非理性的结合,有的电影拍得挺飞的”,田壮壮自认这是差距,自认自己已拍不出来这种“飞”的感觉,“他们直接就用画面思考了,不像我们是用文字,他们更接近于电影的本质”。
采访常常被电话铃声打断,都是各地的朋友告诉他看电影的感受,其中一个是他当兵时的排长,近30年了,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据说早在上电影学院的时候,田壮壮就颇受同学信任,这不单单是他已导演了《我们的角落》、《小院》、《红象》的作品系列,而是他的诚挚为人。
有个例子,1983年,当张军钊、张艺谋、何群等人在广西正为《一个和八个》绞尽脑汁时,田壮壮来了,作为老导演凌子风的助手来为《边城》选演员。一看到这种情景,田壮壮马上有难同当:“这样吧,我和何群负责每天三顿的买菜做饭,你们白天好好讨论,晚上咱们一块撒开了聊。”
有电影学院教授这样描述田壮壮:“既拍电影,也讲究品味世俗人生,他不计沉浮,生死由天,达观自如,这是一种艺术态度,也是一种人生哲学。”田壮壮自己说:“上至大腕,下到民工,我都能聊得来,我不愿让人觉得你是个特别牛的人。不做导演时,你就是一个老百姓,这最舒服了。”
在田壮壮身上,还保留着一些古典的情致。珍惜友谊:好朋友有了难处,“有问题你说话”;人生态度的豁达和开朗:“做人,过日子,马马虎虎就行了”;对当代生活方式的警醒:不上酒吧,不唱卡拉OK,不洗桑拿———“一群熟人突然就坦诚相对了,一点隐私也没有”。
他笑言自己的性格是“特别受了祖荫庇护”。他的父母亲是上一代著名电影人田方和于蓝,田方惨死于“文革”后期,据说北影厂摄影棚看大门的大爷见了田壮壮会特意走上来,“你是田方的儿子?你爸好人!”
在我看来,田壮壮能够帮助下一代电影人,离不开他的家教,包括他本人的生活经历。当年下乡插队步行途中,突然胃痛,疼得他躺在地上,拿扎好的行李压在肚子上,村里素不相识的老奶奶拿出窗台上仅有的几个冻柿子,作偏方给他吃下去。拍《猎场札撒》、《盗马贼》是在内蒙古和西藏,他看到了当地的淳厚民俗:朋友之间生死相助的侠义古风,视钱财如粪土的浪漫豪情。在田壮壮心灵深处,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记忆,“很过瘾”。
误会中的田壮壮
十多年前,有关田壮壮曾传出句名言:“我的电影是拍给21世纪的人看的。”田壮壮说那都是误会,很熟朋友之间的玩笑话,一传开来,就俨然成了一种对抗观众的态度。包括最近的《小城之春》,也有几句话传出来,譬如“浮躁的人是看不下去的”,譬如“是为知己拍的电影”。
现在的田壮壮对观众倒是非常重视,“你原来喜欢喝咖啡,现在不喝了,并不是你不喜欢,而是咖啡的味道不对。”他认为观众远离了电影院,是电影工作者自己出了问题,他说:“我甚至觉得观众了不起,现在还能够花钱买票看电影,他们值得尊敬。”
他迄今不怎么喝酒,做人讲究“老实”,开车从来不开快车。但那个时候还是过去了,那时听了不痛快的话,“会直接恶心对方”,现在他会想一想,比如拍电影常见的导演和资方的意见分歧,他会这么说:“别人为你投了资,你得替人家想想。”所以,他想拒绝这种影片的巡回推广活动,但却拒绝不下来,“都是朋友,我不是个冷漠的人”。
不过他还是有所坚持:他不拍电视剧,不拍某些类型片,“下坡太快了,一出溜就到了底”,二十多年的电影经历,田壮壮有过经验,也有过教训,用他的话来说:“你得坚持,宁肯不拍,也不能滥拍,你要为你热爱的东西工作。”
十多年过去了,人世的起伏荣衰,又岂是几句解释就能够消解得了的。那些话,他说过也罢,没说过也罢,玩笑当了真也罢,现在都不重要了。我有时会想,那么豪放不拘的“狂言”,那么直抵人心的尖锐之语,也许真说出了田壮壮当时对电影的思考。时移世易,改变的不光是年龄,也许还有心态。本报记者万静波/摄影/王轶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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