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导演都应该去梳理自己
□记者:那现在电影演了快一个月了,陆陆续续一些反响出来,我想您对这些反响也会是不看的吧?
-田壮壮:我基本上不看。因为我觉得……
□记者:不需要?
-田壮壮:不是不需要,其实任何一个人的反响都是站在他的一个角度的,我下次再拍电影还是要从我的角度去考虑我的电影,我不可能从他那个角度去考虑。我倒是觉得这种反馈啊什么的,大家那种社会上的说法,对于一个电影导演来讲,你要太陶醉于这个观众喜欢不喜欢你,观众怎么着你了,我觉得这个导演有点儿太自恋了。其实你拍完就已然该跟这个电影开始告别了,你应该再去做别的事情了。你要把这些东西都搜集到手,你又要干吗呢?又能干吗呢?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其实每一个导演都会去梳理自己,我觉得把一些创作之外的东西梳理出去是最重要的。
□记者:比如?
-田壮壮:比如名利,比如物质的东西。你做这个东西,你的动机越干净越好。我们现在太爱替别人梳理了,我倒觉得其实应该勤于梳理自己,这样你会对很多事物的判断,你会包容、接受和珍惜。这个是很重要的。
□记者:梳理自己是不是也有助于自己更好地自处,更自信?
-田壮壮:我为什么在梳理自己呢,我就是觉得我不是一个很自信的人。所以我去反省自己,我应该怎么做。你可能会觉得我在生活中很低调,在媒体前头都很低调,原因就是我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东西。作为一个导演,我看过好导演的电影,我知道什么叫好电影,或者说我心目中的好电影,那我觉得我根本做不到那个程度,我根本不可能做到那个境界上,所以我就想也用不着自己打肿脸充胖子,就非往那上去努。我想可能这就是我的一种做人的态度。
我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可以10年不拍电影,哪个电影导演做得到?你不在那儿喊“预备开始”,没一群人吆喝着,你多痛苦啊。可我觉得创作是有快感,但是这创作快感要跟你自己的那种态度结合起来,就是说你觉得这事儿你是必须要做的,或者你觉得你不做就活不痛快的,你才去做。
不是清高,反正我知道侯孝贤、阿巴斯,我知道就这些我尊敬的导演,都不是有钱的人,都是生活得安安静静的那种,然后就是说,能有点儿钱,都往电影上扔,或者帮朋友。我觉得这是我心目中的电影导演,一个电影导演应该江湖一点儿,不要把自己放在艺术家那3个字里头。
-人当然应该有使命感
□记者:我想问,《蓝风筝》之后您不再拍片是您选择的结果还是被禁止的结果?有没有一个具体的禁您多少年?
-田壮壮:一年。
□记者:但您好像就此彻底地灰了心了,就不干了,“反正我想拍的东西也拍不了”。
-田壮壮:我没灰心。你觉得我是一个很容易灰心的人吗?
□记者:不见得灰心吧,就是寒心了吧?
-田壮壮:这个电影吧是这样,你想拍的电影,能拍你就拍,不能拍你就别硬拍,那么硬拍呢,要不然你就成地下导演了,要不然你就会给投资人带来很多风险,给很多帮着你做事儿的人带来一些危险,我觉得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那你不能拍,是不是没电影就不能吃饭,不能活呢?还到不了那个程度,对吧?而现在电影真的能养活得了我吗?我觉得未见得呢。
□记者:那还有一个问题,可能“使命”这个词儿提起来比较傻……
-田壮壮:没事儿你说吧,反正有这词儿我知道。你觉得我有使命感?
□记者:我觉得人应该有这个。
-田壮壮:人当然应该有了。
□记者:前几天我的一个采访对象对我说:我们应该创造经典,否则这一代人存在没有意义。您10年不拍电影,我觉得更是观众的损失。现在我们的文化中那种有劲儿、有精气神儿东西太少了,我觉得有才华、有激情的人都应该出来做事。
-田壮壮:那你说“文革”的时候观众有多少损失啊?八个样板戏啊,不是也过来了吗?
□记者:只是“活着”和“活得好”那可不是一个状态。
-田壮壮:那当然是了,现在人们知道想活得好了,但是首先得活着。那反过来讲,在一个不能长东西的土地上,你非要去种东西你是不是有点儿吃力不讨好呢?
□记者:可能也不必那么极端吧,有没有第二选择,我们去拍那可以通得过的,但也是比较好的东西?试着往这边追求一下?
-田壮壮:我挺喜欢你这种说法的。但是你觉得可能吗?我是觉得一个人吧,首先得有信仰,有一种信仰是我们自己的,就是你一生奉行的一个东西。这种东西是要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里,经过无数次摔打才坚持出来的。我觉得一个人得去坚持这个东西,你才能够保持你以后的东西不变味儿。
□记者:不能有任何的变通和妥协?
-田壮壮:对,信念是不可以变通的。现在很多拍电影的都说“我爱电影”,你爱电影会不会因为这个爱去让步,或者因为这个爱去坚持,我觉得这是两个不同的态度。
-电影也会置于死地而后生
-田壮壮:我觉得这电影是一块土地来的,有人是在那儿种出一棵奇花异草供大家欣赏的,但这块土地,你得肥沃,你得风调雨顺,你才有这种珍奇的品种出现。那么,其实大家都应该去为这块土地的肥沃做努力。我们国家有很多可以种出珍品来的导演,像艺谋啊、凯歌啊、姜文啊等等等等好多,包括贾樟柯,都是很好的,但为什么这点儿东西老长不结实,老长不顺溜?可能就是这块土地的肥料,或者空间有问题。这个问题在哪儿?说大的,国家政策什么的,这些我们管不了。其实我不觉得完全是一个国家政策的原因。首先,你要明确,这个电影工业重要不重要,这个电影工业有它特殊的规律,我们掌握了没有,这个特殊的规律运转得正常不正常,不正常的时候我们怎么修复它,怎么让它快速地转起来。那么你这块土地才能慢慢慢慢肥沃起来,肥沃起来,这些高手们来种东西的时候它才有可能长出来。否则的话也很难长得好,就是再大的本事也不行。那这10年我也耕了点儿地呀,对吧?
□记者:我知道,人说您“像老农种庄稼一样扎扎实实地扶持着中国电影的新人”。
-田壮壮:我觉得也是干活儿了,也不能算没干活儿,不一定非得自己去种。我刚才也跟你说,我不是一个能种这种珍稀品种的人,我不具备那种自信也不具备那种底蕴,我只是说试着去种一点儿东西。那我做过王小帅、路学长他们那些片子,很吃力,现在还欠着朋友上百万的钱,不可能还给人家。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记者:照您这么说,中国的电影就真是没戏了?
-田壮壮:没有什么没戏,人其实是特别容易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我倒是觉得中国电影,它面临很多很多问题的时候,比如说加入世贸组织一开放,外国电影更多的时候,可能会刺激出很多很奇特的东西。至少会出很多很多不同形态的电影,这些不同形态的电影会很快形成一种趋势,它会有一个更广泛的空间。这个空间出现以后,在这里面物种自然竞争就会形成了,那这地里来种地的人就多了。这个时候就要看我们的创作人员有没有做好准备,你自己有没有信念的准备,你自己有没有一个想坚持的东西。这个可能是电影人自己要解决的一个问题。不要老怨天尤人说,政策不好,市场不好,你东西好吗?
-电影最能反映的是导演的性格
□记者:我认识一个年轻的孩子,也做电影,他说您曾是他心中的旗帜,但是看完《小城之春》他挺失望的,他的邮件里有一句话:“我看到一代人的老去,才华的没落。只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做出卓越的作品?”类似扼腕长叹的这么一种状态。
-田壮壮: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人老了就是少创造性,人老了必然就保守了。这是一个你无可奈何的事情。我曾经说过有两种好看的电影,一种就是年轻人的电影,可能有很多的缺欠,但是充满了生命,还有一种就是对社会、对人有了深刻的认识以后一种不急不躁的、大师的那种作品。那我觉得真正能够做到大师的,很难、很少。
一个人不对一个东西进行一种崇敬的时候,可能是他开始成熟的时候。我觉得挺好的,说明他、应该说他至少有判断力了,至少没有再去盲目地认为是旗手的东西都好。我觉得他挺可爱的。自古英雄出少年,没有束缚,不怕任何东西,不畏惧,这个其实是最好的。
□记者:那么对于这种岁月流转带来的变化,您有没有悲哀呢?倪震评价《红高粱》:“尽情宣泄了生命的豪情、抗争和自由奔放。张艺谋宣泄了压抑他前三十年一切一切的苦闷、黑暗、孤独、沉默。”你们的早期作品给人都是恨不能把一腔热血都喷到银幕上那种感觉,到现在过了20年,您开始做《小城之春》,我跟人说那种感觉是,人慢慢岁数大了,真的只愿意说简单的、温情的故事,真的是“天凉好个秋”了。更有年轻的孩子叹息:“他当年拍的是多么有冲击力的东西,现在真是没有话讲了。”我们这种感觉对吗?还是您的《小城之春》其实别有怀抱?
-田壮壮:你说的这个“天凉好个秋”我挺同意的,就是说至少到45岁以后的导演,不会去硬撞什么东西了,因为他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你撞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但不是说没有别的东西想拍。其实《小城之春》对我来讲就是,10年以后出来,因为太多经验,你会觉得要找到一个最好的方法去着陆,你去拍主旋律,很多人会觉得你骨头太软了,你拍一个现实题材,可能通不过。那么你要找到一个特别恰如其分的东西,你还对它有兴趣,这个是……
□记者:挺难的。
-田壮壮:这个是挺难的一件事。其实《小城之春》,它是一个形态上挺特异的电影,而且很意思也在于,正好是人们最不接受这种形态的时候出现了这么一种形态的电影。就是说现在都是那种快节奏啊,叙述很多种信息的故事的时候,你去用一个特别简单的故事,用一种最简单的方法来拍它,其实是挺不容易的,就是做起来,你真的敢这么做,你能坚持这么做,能够去找到办法来做,也不是一件很简单、等闲视之的事情。
我想可能我以后的电影没有一部让人觉得是他想象的田壮壮的电影,其实导演是想做自己没做过的东西。所以我刚才就跟你讲艺谋,其实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一直在试各种不同形态的电影,只是可能他在题材上让了一些步。
-是心中的电影掉脑袋可能我也拍
-田壮壮:电影最能反映的其实还是一个导演性格的东西。
□记者:您觉得您是什么性格?
-田壮壮:我其实属于特别兴趣主义的。这东西我觉得好玩儿,或者说我心目中的一个电影是什么形态的,这东西是我心目中电影这形态的,我可能根本就不管这主题怎么样,我觉得它拍了肯定好看,或者可能我觉得这个主题特别重要对我来讲,它是对这个民族有益处的,那掉脑袋我可能也得拍。
就比如《蓝风筝》,我就觉得中国没有一个认认真真去表现“十七年”的电影,当时就这么一个想法。我正好是在这个时间长大的,我能闻到我们四合院所有的那种角落里的味道,那我觉得我必须得去把它拍了,我不拍了它,以后就再没有了。那个时候的人,那个时候的状态,就这么冲动着你,非得让你去把这些给拍了。那个时候你知道这个电影肯定通不过,但我就觉得拍这个是我的责任,是我的那种信仰、信念支持我。我谁也不反对,但这段事儿,这段成长经历是我感受到的,我得把它给整理出来。那既然这事儿不可以做,你去做,那你肯定要受到处罚。那我早就想明白了。所以才会有这个《蓝风筝》的完成。
那可能过两年我又会去想做一件什么事情,我要再把它想好了,可能做完又停我几年。那无所谓,那怕什么的,其实这事儿就是这样,人就是这样,你有兴趣,你坚持这个,你认为你做的这个是堂堂正正的在天地之间的事,你去做就完了。没什么了不得的,你不要去觉得,首先你别把自己弄成是一个什么战士或者什么,你是一个搞创作的一个人,你只要心态好了,你选择好了题材,你去做,你不要去计较后果。有可能后果很好,有可能后果很不好,有可能对你个人会有很大的影响,我觉得那都不重要。你把一件事情做完,你心里放下这件事情的时候,心踏实了是最重要的。就这样。
访谈做得超出我的想象。
一去十年而后归来的田壮壮,我不喜欢他的电影,不解他的态度,我想知道他的道理。现在,他给了我他的道理,还有更多。
我看到一个真正无所畏惧的人,不畏上,也不畏众,天地自在人心。
我看到一个形容草莽、内心温暖的人,那么佩服阿城——“谁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啊,什么都知道那不成阿城了嘛”,那么维护姜文——“别管他做什么,他味儿没变就行”,还有王朔——“多智慧一人,语言有时候听起来很恶,其实心里是挺善良的一个人。”
今天,《小城之春》依然是一个打动不了我的电影,田壮壮为它而做的解说我也并不全都同意。但是我很感谢它带田壮壮回来,回到我们这些电影圈外人的视野,让我们有新的电影或传奇可以期待。
我可以期待的,还有田壮壮的十年之约:“如果十年之后我们还能够聊天的话,你再看《小城之春》一定不是今天这种态度,可能你会觉得:那部电影在当时能出现挺有意思的。你会觉得它是一个现象。”-采写/本报记者吴菲
-供图(除署名照片外)/北京荣信达
-听田壮壮说-
-对于一个电影导演来讲,你要太陶醉于观众喜欢不喜欢你、观众怎么着你了,我觉得这个导演有点儿太自恋了。
-我知道侯孝贤、阿巴斯,我知道这些我尊敬的导演,都不是有钱的人,都是生活得安安静静的那种,然后能有点儿钱,都往电影上扔,或者帮朋友。我觉得这是我心目中的电影导演,一个电影导演应该江湖一点儿。
-我做我的事情,我无愧于我做的这件事儿就够了,我没有义务去为某一个观众去负责,我也没有义务去为某一个官员负责。我这件事儿做得磊磊落落的、坦坦荡荡的,就行了。
-一个人首先得有信仰,就是你一生奉行的一个东西。这是要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里,经过无数次摔打才坚持出来的。一个人得去坚持这个东西,你才能够保持你以后东西不变味儿。这种东西是不可以变通的,信念是不可以变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