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2月3日，摩纳哥，蒙特卡洛世博会陈述现场。“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当中国民歌《茉莉花》悠扬的歌声响起，大屏幕上一幅幅富有动感的画面以极快的节奏扑入每一个在场者的眼帘：古朴的江南古镇、浦江两岸流光溢彩的夜景、大剧院辉煌的交响乐演奏和街头青年人的劲舞……由张艺谋担任总导演的这部申博宣传片，长达5分57秒，在放映过程中获得了5次掌声，它将上海特有的多元文化、多重色彩尽融其中，将上海的巨变、上海市民期盼的心情，以及上海申博的主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深深地印在 每一位投票人的记忆里。

　　昨天下午，张艺谋导演在接受本报独家采访时，首次向记者披露了拍摄这部宣传片过程中很多鲜为人知的内幕。

　　-选用《茉莉花》是因为西方人比较熟悉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开始接这个任务的时候离最后期限还有多长时间？

　　张艺谋：(以下简称张)：上海方面找到我的时候，时间大概还有一个月左右。当时他们有一个构想：希望时间是五六分钟，先介绍中国，从中国介绍到上海，这样影像量非常大，时间也非常紧。因为从时间长度上看，申奥片大概是三分半钟，申博片将近是申奥片的两倍；另外，申奥片只拍北京，而我拉拉杂杂拍了一年多，而申博片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于是，我马上在拍摄申奥片班底的基础上再加一些新人，突击性、一口气成立了8个剧组，每个剧组的人员从十几个到四十几个不等。另外还有一个剧组负责资料，由上海方面调人组成，这8个剧组到全国各地拍片。因为很多人原来都拍过申奥片，所以他们都很愿意再次合作。

　　记：听说选用《茉莉花》最初是您的一位摄影师的创意？

　　张：是的。8个剧组成立后，导演和摄影马上开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有很多创意，但我都不是很满意。后来，我的一个摄影师赵小丁(在《英雄》里，他也担任摄影)提出要用音乐贯穿，并举了《茉莉花》的例子，我一听觉得非常好。加上我拍过普契尼的歌剧《图兰多》，里面就用过《茉莉花》，知道这首民歌在西方是普通人传唱比较多的一个旋律，尤其是在有一定知识的人群当中。而且，我了解了一下，这次参加投票的80到90个国家代表大多是各个使馆商务参赞以上的人物，属于白领或者高级白领，我相信他们都看过歌剧，对这个旋律肯定不会陌生。于是，我就决定采用这首民歌。

　　音乐定下来之后，我提出了一个工作方案：我们全国各地有很多影像，如风光、风土人情、历史和现代的变迁。但是，和申奥片主要拍人的笑脸不太一样，申博片有意识拍摄的是全国各地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用南腔北调唱《茉莉花》，现场录音，然后带出全国的风光、风情，最后他们的歌声传唱到了上海汇成交响乐队演奏宏大的《茉莉花》旋律，这样就流露出一种感觉：通过《茉莉花》的贯穿，把反映祖国各地人的意愿集中到上海，由上海代表全国人民申办2010年世博会，而全国人民都支持上海。

　　-我个人更喜欢第一版的申博宣传片

　　记：在您第一次拍完片子送审后好像有一次重大修改：全国各地和上海在片中所占的篇幅比例要倒过来，反映上海城市风貌的镜头必须占全片的三分之二。

　　张：其实修改的次数很多，这我都习惯了。一开始香港方面的制作公司很不习惯，后来我就跟他们说，一切要以领导和申办委员会的决定为准。我们的申奥片不知改了多少次，每次开会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意见。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它是国家的事情。一开始的比例也是上海方面定的，所以我们派出人员的时候就按这个比例，6个剧组在祖国各地拍摄，两个剧组在上海，要求他们用7到10天的时间必须把素材拿出来。这次的申博片，当决定要修改的时候，离最后的期限只有十多天了，我们赶紧组织力量到上海补拍。再修改的时候，全国各地的镜头基本只占全片的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了，而到了最后决定的时候，更是一带而过。说句心里话，我更喜欢第一版，非常喜欢那些朴素的唱法，不是很专业的，你一句我一句，很可爱。当然，我们服从大局，因为它不是个人的事情。

　　记：在宣传片结尾，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唱罢《茉莉花》，又声情并茂地说道：“八年以后，我长大了，你们来，我再给你们唱。”这个创意十分动人。

　　张：在第一版宣传片中，全国大约有80个人传唱《茉莉花》，然后汇到上海管弦乐队演奏前有一个小男孩唱《茉莉花》，演奏完之后，在宣传片结尾，这个小孩再次出现，声情并茂地说道：“八年以后，我长大了，你们来，我再给你们唱。”

　　小孩子的台词是我写的。因为八年之后，他确实长大了，他可能是个志愿者或者参与者，而且两次出现又说了这几句话，从小孩的角度是特别能够打动人的。于是，我当时就给8个剧组做了一个规定：都要找一个小孩，都要说这句台词，最后再比较挑选。原来这句话是一个十分可爱的上海小男孩来说的，后来可能领导觉得他不漂亮，也就只剩10天时间，又组织剧组拍了这个上海小女孩。可能是执行导演启发得不够，我个人觉得她说的时候还有点像背书。

　　用小孩这个构思最后保留了。这个构思是整个申博片的一个重要构思，最后主旨就归结到小孩的这几句话上，我想它会对这些代表有一定的感染力。因为我考虑，这些投票的代表年龄都在40岁以上，大都有小孩，我们拍宣传片要考虑受众，你必须去感染他们，让他们投票。-我只看三分钟的精选片

　　记：上海申博片全部拍完后，共用去每本长达4分钟的胶片达三百本之多，素材和完成带的比例为200:1。您是把握一个什么标准挑选这些素材的？

　　张：在全部拍摄完毕之后，我让导演都剪出3分钟的精选片，我就只看这些精选片。这是一个偷懒的方法(笑)。我对他们说，你们拍多长时间我不管，我只看3分钟，这样就不用看那么多素材了(笑)。每个剧组其实都有很多规定动作，比如要拍小孩的镜头录我规定的台词、要实录80个人唱歌的镜头、要表现古老的中国文明、要表现现代的发展等等政策性的东西，当然他们也有自选动作，可以随便拍。然后剪好了交给我，我再精选、综合。导演们都很认真，他们精选之后，还调好颜色、配好音乐才交给我，有的导演配的音乐就是《茉莉花》。

　　-孩子——人类情感的脆弱点

　　记：您好像特别喜欢在宣传片里用小孩，比如申奥片，比如这次的申博片。

　　张：儿童代表着和平、幸福、天真、纯真。一个健康的人，看到小孩，他的心态就会放松，就会充满温暖，他的天然的人性就会释放出来，尤其是你看到咿呀学语的、天真漂亮的三四岁的小孩，肯定会被打动，这可能是人类的一个情感脆弱点，所以一定要打他们这一点，其他的都没有这个好。美丽的姑娘、健壮的小伙、慈祥的老人、和睦的家庭都没有问题，但我认为最有力的是儿童，因此你只要有好的儿童的画面，肯定能够打动人。我们在拍申奥片的时候，那些投票委员基本上也是四五十岁，我认为这个年龄段的人都属于只要见到儿童就基本没“电”了的(笑)。所以，你一定要这样想，因为宣传片的主要任务是拉票，在现场决定投票。如果说我们的陈述报告主要是从正面、从国家的和人民的角度阐述中国的立场，那么宣传片一定要从情感的角度进行讲述，这是正面的阐述所做不到的。

　　其实，按我个人的看法，在这类宣传片里注入情感的因素是很困难的，领导的要求和意见很多，每部宣传片都要经过几十次甚至上百次的修改，但是你作为一个导演要很清楚，领导或者大家集体讨论的意见都是从宣传的角度去想，从更全面、更正面的角度去想的。但你作为一个导演，你要坚信这点：把所有的意见归结到你这里，一定不要丢掉感情这条线，如果丢掉了情感线，那你的工作就没有做好，因为这是我们的长处，这是专业委员会在讨论时不注意或讨论不到的地方，是我们的工作。

　　如果说“申奥”、“申博”两部片子都成功的话，首先归功于我有一个非常好的班底、有无数人包括领导的全力支持，这是大家的功劳不是我个人的功劳。但是，我作为导演做了一项有益的工作，那就是我把所有的政策性归结到一点，用情感的因素把它表达出来，这是导演的本分。因为确实所有的意见都是政策性的意见(大笑)，导演的工作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是把握了这一点。

　　-申奥片主打力量申博片主打情感

　　记：申奥片和申博片有哪些不同？

　　张：申奥片更像一个橱窗，像一个快速浏览的橱窗，在申奥片里几乎没有细节上的情节性，都是直接的画面描写，所以我们拍了很多人的微笑，拍了很多人的笑脸，用笑脸表达情感；而申博片我们保留了这个小孩子的演唱和小孩子的几句话，这已经是领导对我的信任了(笑)，我们保留了这个细节，我们保留了小孩的几句话，也就是：“八年以后，我长大了，你们来，我再给你们唱。”这个保留很重要，虽然只有很短的几秒钟，但出来了一个具体的形象，出来了一个“我”，我给你们唱，我长大了，这一点很重要。当然大的方面，申博片也是一个橱窗，但它多了一个“小我”，这个“小我”就格外重要，它就出来了情感，我们没有让它走政策性道路，没有让它代表全国人民，而是让它代表情感，这是申奥片和申博片最重要的区别。

　　其次是在音乐方面，申奥片里谭盾的音乐非常好。申博片我们用脍炙人口的《茉莉花》，这个音乐西方人更熟悉，在情感上拉得更近，因为第一次听陌生的音乐还是熟悉的音乐，感觉是很不一样的。所以，申博片在情感上的空间更大一些。

　　记：从个人来说，您更喜欢申奥片还是申博片？

　　张：两个我都喜欢，因为主攻的方向不一样。申奥片面对的是体育方面的委员，因此主抓了力量，刘淇市长还提出要加威风锣鼓，所以打鼓的镜头很多，突出了力量和热情；而申博片注重的是抒情，因为南方的城市，是一个水边的城市，《茉莉花》又是一个南方的小调。因此要抒情、优美、温暖。其实其他方面很相似，每一个镜头领导都要审查，我也不能决定哪个镜头要哪个不要，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将架子搭好让领导审查，领导没意见就通过，领导说拿掉那我们就拿掉(笑)。

　　记者手记

　　张艺谋爱笑。在记者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的采访中，张艺谋的笑声基本不断。张艺谋的笑，不仅表现在说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说到为什么在申博宣传片中喜欢用小孩时，他解释“四五十岁的人看到小孩就基本没‘电’了”之后，带来一串爽朗的笑声；在说到申博片和申奥片都不知修改了多少次时，张艺谋很严肃地说：“领导的意见都是政策性意见。”没想到说完这样严肃的话题，他还禁不住哈哈大笑。或许是对我这位未曾谋过面的记者的客气，或许是我身边坐着一位他多年的朋友——本报编辑张维国，在采访结束之际，张艺谋对记者说：“我家里只订了一份报纸，就是你们《北京青年报》。”

　　张艺谋爱动。采访张导之前，记者曾经看过一个宣传片，其中有这样一个画面：大家都在正襟危坐地谈论《英雄》剧本，只有张艺谋独自蹲在一个角落里，绘声绘色地给大家做示范。采访过程中，张艺谋不停地有力挥舞着他的手，不断地变换着坐姿，很少较长时间地保持一个姿势。

　　张艺谋爱守时。约好采访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先到一步的我们一边在饭店大堂里整理自己的采访思路，一边在议论张艺谋会不会迟到，以显示自己的“大牌”。没想到，时钟指到四点半，张艺谋准时从饭店的转门进来了，戴着黑色棒球帽、穿着黑棉衣、黑仔裤和黑皮鞋，如同他的《英雄》里开场那种摄人的黑。据张维国编辑说，在电影《幸福时光》发布会上，因为路上塞车，张艺谋无法准时到场，他竟先后两次打来电话，进门后还一个劲儿地说抱歉。

　　当然，最重要的，张艺谋爱电影，尤其爱中国电影。我们曾经谈到《英雄》公映后可能会出现不同的声音，会有反对的意见。张艺谋很平静地说，这很正常，但是“你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执着，相信自己对观众的诚意，相信自己对电影的热爱。”文/本报记者刘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