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没做任何的迎合
李尔葳(以下简称“记”):你一直只拍小制作小成本电影,但一直都是赚钱的电影。我们过去探讨你的拍片策略是“以小搏大”的策略,而这次你是“以大搏大”。我在想:这次的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尝试?
张艺谋(以下简称“张”):首先我是有意识地要让自己两条腿走路。对于导演来说,这是在拓展一片新的空间,在做一种另类的探测。对于市场来说,通过这类电影来赢得一个新的空间,我也觉得有这个必要。我们去国外看我们的人文电影总是只能在一两家小影院放映,它的受众也始终只是一些对中国电影有兴趣的那一小部分人,而对大部分观众的影响却非常有限。所以实际上我们在讲“搏大”,但是不是能“搏”能“大”这都很难讲。或者是看得多少奖,有多好的口碑。但我现在的观点是:拍电影的目的首先是看观众的人数。观众的人数是一种决定性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传播中华文化,我们振兴中国文化,使更多的人对中国感兴趣,这其中有十个人知道和只有一个人知道是不一样的。
记:你一直对媒体说你从小就是个武侠迷,不知道你看的第一部武侠小说是什么?
张艺谋:我从小就喜欢武侠。我第一次看的武侠书叫《鹰爪王》。那时我刚17岁。后来我一直就想拍武侠电影。
中国电影的现状是什么?我们输出的电影中,在观众人数上最多是武侠类。我们在海外最有名的武星是李连杰、是成龙、是动作巨星。以前的是李小龙。我们用不着一听这个就很愤怒。是一个历史的现状。我认为动作片、功夫片是大部分观众感兴趣的,至于我们博大精深的文化,外面知道的人太少了,你永远在这儿愤怒是没有用的。我这次拍《英雄》,是因为它能让我展开想象的空间。另外,这种类型也可以扩大中国电影在世界范围内的商业空间,扩大提升它的观看人数。当然,一部影片要集合这么多年轻而有知名度的演员,你当然要做出一部大片的样子。只有这样,我们可能在美国的放映不是两家影院是两千家,我们在欧洲的影院不是五十家,而且是五千家。这样的结果就当然不一样。
记:你希望《英雄》能走进国际市场,但不知你认为对于西方来说,它的可看性表现在哪里?
张:其实我在这部电影里没有一点是迎合老外的。现在还有人颇为担心:“老外能不能看懂?”在这部电影中,我是固执的坚持中国文化的色彩。琴棋书画,包括打斗的声音我都用京剧的唱腔。包括这部影片里所讲的书法和剑的关系、琴、音乐和剑的关系,还有“知己”这些概念等等,这都是中国传统文化里很有趣的东西,包括打斗本身完全是非西方的。西方化的打斗讲究是竞技,是直接对抗性。而你看我们的打斗我都尽量诗意一点,让其有一种意境和韵味。我们这次翻译字幕,像意境、韵味、境界等都翻不出来,绞尽脑汁找不出合适的英文单词,但我很固执要坚守这个。其实我没做任何的迎合。要迎合我会改变这些策略,拍一些另外的东西。
记:这就是说:《英雄》里的很多东西首先是你自己的趣味,是你自己喜欢的。
张:本身就是我喜欢的。我觉得要是拍武侠片,一般你不想怎么另类。当然有一类武侠片是另类的,像《东邪西毒》是完全不一样的,是导演独特的追求。而我不想走另类。因为我自己从小就喜欢传统的武侠小说,喜欢其阳刚、激情、浪漫,喜欢那种中国东方的韵味和意境。我要让西方人看:我这部电影还可以这样讲故事。我们讲轻功,“蜻蜓点水”,我就拍成这个样子。老外就说:你又没发动机,这也太假了。可没关系,反正肯定美,好看。“写字”和“剑术”怎么能有关系呢?老外他一辈子也想不通,他不会完全懂。但这就是我们要影响他们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我就是吸引你来看,但是我不会迎合你。我让你感受一点是一点,我让你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记:目前《英雄》这种剧情结构是你的一种有意追求。
张:对。当剧本完成以后,这种结构就形成了。
每一个人一拿到这个剧本就知道:这部戏是个群英会,绝不是围绕一个人命运来写的。但是,我也觉得只有这些非常优秀的明星们才能在短短的20分钟表演时间里仍旧遮掩不了他们的光彩。其实每个演员在影片里真正的表演不超过20分钟。
记:《英雄》在视觉效果上和技术的处理上可以说是一个视觉的盛宴。你主要在哪些方面下功夫来达到现在的这个效果?
张:视觉也一直算是我的强项吧。我一直愿意营造视觉氛围,这个题材给我这个机会,给了我想象的空间。我自己也很喜欢现在这样很自如很酣畅的视觉过程。所以“秦尚黑”三个字做得很到位。我看到以前写秦代的电影或电视剧中没有一部电影把“秦尚黑”三个字做得很机智。黑白红是老三色,所以我们就特别强调了陕西的这老三色。
黑,在大片的黑中一点红和一点白,我觉得这一点我是最满意的。作为摄影我非常清楚:黑色是最难把握的,其次是用不同的颜色去表现不同的故事。这一点并不是独创,但我们做得非常机智。当然它给人一种印象是:不是很现实,但我个人很喜欢这种视觉的感觉。你凭什么吸引观众进入电影院?如果只是一个故事,他为什么要进电影院呢?他在家看碟就行了。什么电影要进电影院看?我觉得是这类强调视听感染力的电影。其实生活类的电影大可不必进电影院看,在家庭影院就可以看。而像《英雄》这种电影就要进电影院里看,那种视听的强大感染力远远不是一部电视剧能做到的。
希望拥有没有英雄的世界
记:你以前演过很多英雄人物。在《英雄》这部影片里,你所塑造的这个叫“无名”的英雄与你以往所饰演的英雄有什么不同?
李连杰(以下简称“李”):我觉得最主要的不同是故事。我拍过很多部动作电影,它们大部分都有个架构,这个架构就是报仇。在这部电影里,我头一次感觉到有一个故事在张艺谋心里。它通过动作去描写更远、更深、更广的一个主题,那就是人人向往的一个和平环境。当个人的仇恨摆在这个境界面前时就显得很渺小。我觉得用动作片去探讨这么一个深刻的主题,在我来说这是头一部。我觉得非常特别。
记:诠释这个角色的过程要背负这么大一个主题,感觉有什么困难呢?李:我所演的这个人物有一个成长的过程。他最初为了报仇,下了10年苦功夫去练一种杀人的技巧。当他碰到梁朝伟演的那个角色(残剑)后,他才开始去想“天下”这个题目。那么他去不去刺杀秦始皇呢?这对他是一个选择。他还是要去。如果不去的话对大家共同的信仰没法交待。但去杀了以后,他内心里已经开始在反思。最后他还是得面对秦始皇。到最后一刻,他仍然要告诉秦始皇:要记住“天下”……我觉得这就是无名这个人物不断成长的过程。
记:无名最后没有刺杀秦王,到最后反而牺牲了自我,从这一点来看,你觉得无名能被称为英雄吗?
李:我觉得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文化背景都有不同的“英雄”定义。比如说:我小时候受到的教育是做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可当你成长了以后,你会改变你的思想。今天的我就希望看到我们这个世界上不再有英雄,因为我们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乱世出英雄”。人类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如果能够和平共处、能够生活得很平静的话,那么英雄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我希望的是我们拥有一个没有英雄的英雄世界。
记:据我所知,你在接《英雄》这部影片时片酬比你在好莱坞拍的影片低了很多。你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想和张艺谋导演合作?还是你想拍这种类型的电影?
李:我觉得就是两个字:“知己”。
在英文单词中,我们找不到这么确切的一个单词可以把“知己”翻译过去。“朋友”很容易
翻,但“知己”这个词却包含了很深的一种感觉。我在海外、在亚洲、美国也拍了一些中国电影。有时候蛮内疚的是:因为有很多的年轻的观众看了我就是“J!打!杀!”你说我是不是在传递某一种信息:中国人和东方人就是打打杀杀?其实不是。那么我们怎么样通过动作电影去传递一种和平的信息?就在这个时候我接了张艺谋的这部电影。看了这个剧本我曾经哭过。我就真的有这种“知己”的感觉。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止有我在想这个问题,还有张艺谋也在想这个问题。其实拍动作电影,动作只是一个手段,怎么样通过这个手段去讲述另外一个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东西给全球的人看特别是给年轻人看,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只是打打杀杀,我们是非常有理性、非常有智慧的,这样才能更全面地去介绍中国人、介绍东方人。
记:和你过去在许多武打片中的武打相比,你觉得你这次的打是不是最精彩?
李:其实在肢体怎么打来打去,这在港台已经拍得差不多了,也拍绝了。所以在武打的概念上是比较难创新的。我们与程小东指导研究了很久的是概念,是整体的一种感觉。那就是说:我们看了太多的中国电影:打架。桌椅板凳全打碎了,房顶都掉下来了,这才叫打架(笑)。其实另一种高雅的打架是:可能双方根本就没出手,而彼此在相对的意念中打,这可能是另外一种境界。所以我们设计的两场打都是在意念当中。一场在静止当中在音乐当中心已经在打,用另外一种方法去营造一种感觉而不是具体的招数。这些创作的理念就没有在具体的招数上描写,而是表现一种感觉,通过音乐效果、色彩等多方面去展示另外一种境界,一种武侠风范。(本报独家特约 李尔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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