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的《英雄》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工艺品的特征在于以机械化的程序精确地实现艺术品的细节特征,但不具备艺术品的灵魂。在细节方面《英雄》近乎完美,在音响和视觉方面给人强烈的震撼,但是整个故事表达了一种畸形的哲学。
《英雄》表现这样一种境界:牺牲个人,成就大业。所谓的大业就是令每一个个人献出自己,成就一个人的统御,而积极地献出自己的人被称为英雄。篇尾字幕称秦始皇DOUBLE
_QUOTATION护国护民",张艺谋为什么要加上一句如此突兀和牵强的评价?因为"护国护民"这四个字是刺客们甘愿自我牺牲、甘愿放弃复仇目标和刺秦使命的理由,张艺谋的故事以此为基础。尴尬的是,"护国护民"其实是奴役国民的婉称。
刺客们的一句台词是"和天下人的痛苦相比,一个人的痛苦不是痛苦"。这句话的现代解说是"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我绝不反对奉献精神,但我反对奉献精神背后的陷阱。一只狼出现在羊群中,对羊进行教化:奉献是美德,统一是大业,把你的贱命交给我,我利用你的痛苦结束天下的痛苦。这个奉献精神的圈套不是童话寓言,而是两千年来历久常新的中国历史。这种理论最初由狼主张,后来则由羊主动宣扬,这就是自然的奴隶进化为自觉的奴隶的过程。"和天下人的痛苦相比,一个人的痛苦不是痛苦",这句台词本应属于秦王,却由刺客说出,这就是进化的证据。两千年来,中国人惯于把强者的意志当作自己的意志,把强者的声音当作自己的声音,把强者的目标当作自己的目标,把强者的逻辑当作自己的逻辑。
汉朝以降,中国人形成了一种意识形态传统,这种传统是以"主-奴关系"为核心的。整个社会构成一个层次分明的金字塔,两个层次之间以主-奴关系连接,奴隶是主子所拥有的一样物件。为了确立主-奴关系的先天合理性,这种关系披上了人伦关系的伪装。这种意识形态当然是由主子设计的,反映了主子的愿望,但是中国文化的畸形之处在于强大的教化使得每个奴隶发自内心地拥护这种关系。奴隶意识深入人心,并渗透到各种活动中,以至于在电影院里,我们时常与奴隶意识遭遇,编剧和导演经常在无意中陶冶我们的情操,使我们的思想更像一个奴隶。
我愿意把《英雄》与另一部著名电影《骇客帝国》(the Matrix)比较。两部电影都在市场意义上获得辉煌的成就,在艺术形式方面也有许多共同之处,但是二者有根本的差别。《骇客帝国》中的人物希望建立一个摆脱奴役的世界,《英雄》中的人物希望建立一个奴役的世界(张艺谋把奴役叫做"统一",把这个建立过程称为"统一大业");《骇客帝国》的故事是一群原本受奴役的人寻找自由,《英雄》的故事是一群原本自由的人追求奴役;《骇客帝国》是关于英雄的故事,《英雄》是关于奴隶的故事;《骇客帝国》反映了马丁.路德以来西方文化中日渐膨胀的自由精神,《英雄》继承了孔子以来中国文化中逐渐定型的教化意识。
教化即奴化。从文化的意义上说,奴隶不是人,所以《英雄》是关于奴隶的电影,而不是关于人的电影。这样一部影片竟以"英雄"冠名,确实反映了中国文化的强大教化功能--奴役不再是一种强制,而是人的一种基本需要,追求奴役的人被中国人作为英雄崇拜,从而鼓励大家更好地向往和欣赏被奴役的状态。
我们生活在一个以效益和效率领导艺术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张艺谋无意中充当了教化者的角色,遗憾的是,这种教化本是主人为奴隶准备的。(新浪网友李大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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