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所见
一、最大败笔：无所突破。
乘车从电影院回家的路上，司机问：感觉影片如何？是否又是《东方不败》类型的天马行空？我笑：不然。一直以来《东方不败》实是我心目中的经典武侠片代表——突破了自
然力所能及的思维行动模式，扩散出无穷的可能性，将“侠”的自由浪漫精髓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开放程度。我以为，那是一部颠覆了传统想象力格局的惊人之作，是九十年代初的沉寂天空中突如其来炸开的一个划时代的霹雳。相比之下，十年后的《英雄》在各种拍摄技法运用上都已臻成熟，几乎已经将剑客的“能”与“力”放大到了无所不至的程度。只可惜，抛开纯视觉上的玄惑，《英雄》仍然是当年的《东方不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突破。而如果将立体的影片压缩至二维，则根本上尚未突破一位叫古龙的武侠作家在二十年前就营造出的“入化之境”。
很多评论者喜欢将《英雄》与李安的《卧虎藏龙》相比较。这是因为《英雄》开拍之初就已经将自己定位在“向《卧虎藏龙》挑战的角色地位上”——可以说，这种利导性的目的本身就局限了影片的自由扩展空间。但真正看过《英雄》后，我发现这仅仅是舆论炒作的一个误导。虽然两片中都贯穿着谭盾式的音阶节律，都弥漫着令人想入非非的绮丽色彩、魅惑风光，但这一切都仅仅是表现形式上有所类似的假象，实则二者有着完全不同甚至可谓背道而驰的精神内核。李安在《卧》片中所融会贯通的精神内涵是对中华两千年儒家文化中庸之道气定神闲的含蓄曲折又磅礴恢弘的深刻表达。矛盾的高潮激荡于个性与自我、追求与执着在网一样的，以“儒”为中心的东方文化重围下的一次流星般璀璨旋即幻灭的碰撞之光，以及透过这样的质的对抗所呈现出的量的纠缠。个人认为，《卧虎藏龙》的成功亦在于其突破，但并非其武侠片意义上的突破，而是运用“武侠”这一东方色彩的表达元素来将东方哲学立体化、通俗化成功传递的突破。相对而言，《英雄》所追求和表达的精神实质则恰恰是与《卧》片大相径庭的直白式、逻辑式的意识体验，其实这也正是张艺谋所惯用和常常妙用的表达方式。很多人认为张艺谋的影片如《红高粱》、《秋菊打官司》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深入挖掘并表达了中国乡土文化的特色。其实不然。张艺谋恰恰是这样一位导演，有着穿唐装的外表，却揣着一颗穿西装的心，其作品所追求的境界从本质上说是用东方式的表象和细节来架构西方式的思维与价值取向，其取得成功的基本落脚点不在于表达了东方文化的惯性和特色，而在于巧妙地穿插于东西文化碰撞又相互融合，排斥又相互吸引，轨迹不同又平行发展的纠缠与胶着之中。可以说，《英雄》的表达模式仍遵循这一基本原则，可惜却不但没有做到进一步深化，反而显出了某种层面上的生涩脱节，甚至格格不入。我估计张艺谋本人不是一位武侠爱好者，甚至就没有真正读过武侠。如果把中国现代武侠小说简单地分为以金庸和古龙为代表的两个流派的话，我们可以认为金派武侠是彻底民族化的武侠，在完备的历史人文环境、伦理道德环境下被打上鲜明的“国”字烙印。而古派武侠则是富含西方人文色彩的浪漫化、逻辑化了的产物。《英雄》中的剑客们(以无名、残剑为代表)则是一群富有佐罗式激情与思维，却又固守乔峰式行为模式的奇怪结合体，看上去似乎是一群“侠之大者”化了的楚留香或者“自由骑士”化了的郭靖，叫人怎么看怎么别扭。当然，我从来都不反对化矛盾为统一，但我实在反对这样残缺不全地简单糅合——这样的简单糅合直接导致了整部影片所贯彻的思想原则闪烁不定、似是而非，并最终导致了理性上的混乱和感性上的苍白。
而如果将《英雄》单纯看作一部武侠色彩的历史传奇，其主旨“天下归一”的大统思想的渲染与人性纠葛的剖析深度也还远未突破多年前的《荆柯刺秦王》。
所以，很遗憾，《英雄》象一道五味俱全的大拼盘，博采众家，却失去了自己的重点，最终未能在任何一方面突破前人，或者突破导演自己。
二、关于结构与节奏。
总体上说，《英雄》追求的是一种散文式的，极富现代感的结构形式，很多媒体对此下的结论是“支离破碎”。我的看法：破碎是肯定的，支离倒未必。之所以破碎，那也是电影人的一番苦心、刻意经营，象故意摔碎的瓷器，呈现细节与细节脱离间的突兀美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泛滥运用意识流式的亚逻辑模式。我个人认为，影片中这种结构手法的运用倒不一定谈得上很成功(因为以无名与秦王的思想对垒为主线本身就极其脆弱甚至有点可笑)，但却是必须的。原因就在于，这也是为上文谈及的整部电影表达模式基本原则的贯彻所服务的。从艺术价值上来说，导演的这种安排无可厚非甚至必要，但无论如何还是略显了粗糙：无名波澜不惊的叙述也好，秦王自作聪明的推测也罢，始终给人一种中学生作文强拉线索的肤浅，感觉是导演埋下无数自鸣得意的悬念，却又害怕观众们领悟不到其中奥妙，所以又迫不及待地安排演员和盘托出。若从商业角度来看，这样的结构安排就更加失败，毕竟大多数观赏者希望看到的是一个紧凑曲折的故事，而非一个又一个假设式的片段。
影片的局部节奏是和谐而鲜明的，缓疾得当，刚柔并济。但可惜整体上看就过于平淡而缺乏高潮。导演试图用一种隐蔽的递进手段将影片逐步推向深化，可惜结构上的松散和中心思想的闪烁不定大包大揽局限了这一深化的进程，使影片最终还是停留在了不痛不痒的排列之中，到底也没能迸发出摄人心魄的最强音。
三、关于色彩运用与风光拍摄
这恐怕也是人们将《英雄》与《卧虎藏龙》相对比最多的地方了。同样用色彩烘托情绪，《卧》片通篇贯穿绿色基调，而《英雄》则以红、黄、蓝、绿、白五种主色调分别强化不同逻辑层次的思想基调。同样以风光为重要的有机构成元素，《卧》片始终贯穿清秀婉约、浑如国画山水的东方情韵，而《英雄》则大开大阖——油画式的黄叶漫天渗血，国画式的碧水青山含黛，版画格调的黄土西风素裳，甚至于黑白胶片风格的古亭闲琴碎雨，也着实让观众大饱眼福。但细看下来，总觉得红色场面让人不可避免地联想起十年前同样出自于张艺谋之手的《古今大战秦俑情》之焚心以火片段，而九寨的水，桂林的山也摆脱不了《卧虎藏龙》给人留下的过于深刻的水墨印象。当然，这样说来恐怕过于苛求了，毕竟借鉴是比创新更加容易广泛运用且效果良好的方法之一。抛开这些来说，两部影片在色彩和风光的拍摄渲染与运用上，手法虽然接近，目的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可以说，《卧》片选用的表现自然的绿色基调与民族情绪洋溢的清山秀水修竹以及这其中营造出的恬淡高远的风光意境，其核心目的是印证或表达“天人合一”的东方化的哲学境界，环境与人性互为映衬，意境与情操互为烘托，一脉相承，相与为用。而《英雄》对色彩的幻变追求和对景物浓墨重彩的刻画，从根本上则是为了与人物内心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为了突出地表达矛盾并作为矛盾推进的另一条主线。它所进一步表现出的正是导演所追求的层次化了的整体逻辑结构，而并非仅仅是一种情绪——无论这一深层目的的最终实现与否，无论这样的铺陈是否有堆砌之嫌，至少我承认，单就视觉上来说，我感觉到了一种享受和冲击。
四、关于细节和演员表现
个人认为《英雄》真正值得称赞的地方，在于细节上的精心打造。不排除本片存在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硬伤，如：“长空、飞雪有一夜之情”这样的语句，如：秦王作顿悟状，说，剑的最高境界是大一统的胸怀气度，是“和平”……等等，仅就大部分细节而言，是精彩而考究的。无名请老琴师再抚一曲，并投下一把铸钱。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是刀币——这样的细节上的注意让人称赞。另外，本片明显强于《刺秦》的一个细节刻画是：本片中的秦王始终坚持以“法令”治国，而非《刺秦》中所表现的极其随意的个人统治，这无疑是符合秦国以法家思想为立国根本的政治实践事实的，也正是当时“秦国最强”的根本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让我极为欣赏的细节是无名、长空之战中戏剧化的京剧唱腔的配音。用极为戏剧化色彩的声音表白来刻画人物内心活动变化及战情跌宕发展，实则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虽然让人联想起《笑傲江湖》的主题曲，但细品来韵味独具，仍让人击节)。还有就是剧中女性角色，尤其是如月经常爆发出的歇斯底里式的男性化的呐喊与暴喝，经常让我感觉震慑人心。
关于演员表现，在《英雄》这部影片中几乎看不到演员的表现。整部电影似乎更象是导演、摄影师、音乐指导和武术指导的表演，而属于演员的空间被压缩到了无穷小。真痛心如此多的影帝影后如此平铺直叙地完成工作！问题倒不见得出在演员们自己身上，而是这样一部圣诞拼盘一般光怪陆离而情感上苍白的影片本身就没有给演员们留下发挥的机会。如果一定要有人发挥一下的话，恐怕也只有“大配角”章子怡幸运地“因祸得福”，在一种冰冷与另一种冰冷的对话缝隙里拣到了一个还算有些血肉的角色，并比较成功地塑造了她。
五、几句题外话——成功的商业运作。
其实不说大家都已经承认了，此番《英雄》的运作着实高明。别的不提，事实摆在眼前：12月20日零点首映，各大城市风雪中执着等待的痴心者大有人在。我是12月21日看的黄金档，环艺影城一楼、六楼售票口一直保持着20米以上的双排人龙，让我一度产生了放弃的想法。在俺那口子的鼓舞加威胁下，才不得不转而选择到竞争相对缓和的国泰影院排队。而即使在国泰，入场情景也蔚为壮观：那摩肩接踵的情形让我着实兴奋了一把，而济济一堂的电影大厅也真叫人叹为观止。总结一下，除了高强度的宣传曝光外，真正最有效的措施莫过于严格控制拷贝，彻底杜绝盗版了！我的天！在我所在这座充斥着盗版的城市里，经我多番搜索，还真没在20号前找出盗版来，绝了！赞叹其严密的市场控制手段之余，也加深了俺对于盗版的理性认识——盗版威力之大，猛于奥斯卡！
总的说来，《英雄》也不象大家想象中的那样糟糕，如果不是因为它上映之前的宣传过分高调的话，甚至可以算得是一部差强人意的“大片”。不过，其可圈点处在于一个“大”字——气势恢弘、先声夺人；其真正失败之处却也是因了这个“大”字：主旨过大而表现力难及，场面过大而中气不足，技巧运用过大但华而不实，历史截面宽度过大而深度不及，夸张手法过大而与人想象的空间受损。
片中，秦王说无名把自己想象得过于简单，无名说秦王把残剑想象得过于简单，而我则不禁笑破了肚皮，说：老兄，你们未免把观众也想象得过于简单了吧！(新浪网友水冷心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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