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电影学院老师、著名电影理论家黄式宪在看完《卡拉是条狗》后,兴奋得花了两个多钟头与记者聊这部片,他甚至直言给路学长一点评价是毫不过分的,“他与卓别林不同,更像伍迪.艾伦。”他还认为这部片可与《英雄》共舞,同是电影产业化进程中一大一小的两个代表,是“第六代”作品的一个转折……这些夸奖对还没看过影片的观众来说始终有点虚,而不管你认不认同黄式宪对作品艺术的评价,但影片的面世确是中国电影文化语境变宽松的不争事实。
黄式宪,北京电影学院资深教授、中国高等院校电影电视学会副会长、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
发现了中国的伍迪.艾伦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路学长说您看了网上我采访他的报道,挺认同,所以很想与我再聊深入一些。
黄式宪(以下简称“黄”):是的,你抓住了这个作品的“朴素”和“震撼力”,而且是在第一时间报道出来的,很有意思。去年3月路学长就跟我说,他要拍《卡拉是条狗》,我没有细问他,只知道有点荒诞。现在看来,他与卓别林不同,更像伍迪.艾伦,带点黑色幽默和荒诞色彩。这部片子不仅是对小人物的同情、关怀甚至悲悯,它在形象里还注入了某种清新的现代意味。卓别林是经典式的喜剧,像《城市之光》、《摩登时代》里所写的流浪汉查理、失明的卖花女等,基本上是一种古典式的小人物悲喜剧。《卡拉》的叙事则另辟蹊径,与伍迪.艾伦的“情境喜剧”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不仅是写了一个底层小人物的悲苦人生,更重要的是作品对人与环境剖析的力度。
南都:您认为凭一部片就能评价路学长是伍迪.艾伦吗?
黄:可以。一部就够了。路学长的前两部作品,是正剧,十三四年不懈的艺术耕耘才磨了这么三部片子。《非常夏日》原来叫《光天化日》,是动作性很强的一部片子,但拿了政府“青年电影工程”的投资,棱角便被磨得光滑了些。《长大成人》是从龙年写起的,唐山地震、毛泽东病逝,涉及文革后压在少年成长上的历史阴影,很尖锐,两年半才通过。路学长作为新生代,1989年毕业,是第一拨人,但至今能保持原创性的力度是很不易的。10年,一般往往会适应世俗化氛围而学得世故了,而这部片子让你变得聪明,提高人生价值和意味,寻找人生生存的立足点,它的深度在于不给任何承诺,没有给予虚幻的所谓“前景”,领狗回来后并没改变老二的人生处境。
南都:是,看片前我们都设想找狗这件事会改变老二的处境,比如家庭关系或他的志趣,但看完发现什么都保持着以前的状态。
黄:这就叫形象大于思想,生活本身的逻辑性远远要强于你主观强加给生活的概念性,生活大于作家的世界观,生活是没有任何权威、概念可以去束缚它、框定它的。可以说,这是坚持现实主义的胜利。看这部影片,在文化上,艺术美学上,造型镜像语言上,都有所突破。我很久没这样兴奋了。影片讲的就是人的自况之境,自求之境,这次表演,是葛优所有作品中最成功的一次。
颠覆后的进步
南都:字幕在影片中有争议,在您看来它多余吗?
黄:不多余,它是一个情节线,否则危机感完全没了,在这个时间度里,有一个情感空间和权利空间,交错着不断递进,越来越紧迫,意味着对老二生命的压抑、煎熬,在这个环境里凸现的是无奈的悲喜人生,把狗“拟人化”,变成象征性的东西,“卡拉”出场并不多,着力在写人。字幕恰恰是情节的驱动力,非常重要,有字幕我们才为老二着急,才跟老二认同,这是一个完整的叙述和造型的构思,任何时间都是具象的空间,这个构思是很讲究的,有很多技巧。
南都:虽然刚才我们高度评价了这部电影,但任何作品都有缺点。
黄:应该说结构上还不够圆,还没把张力冲突的东西推到应该出火花之处,特别是警与民上没有冲撞,最后还狗,前面恐怕有一定制裁,在曲折过程中没有人使坏,平面上做,实际上冲突的张力是我们去体味出来的,是在时间限制上体会出来的,要更紧的话要在每个时间段强化冲突,这个力度不够,应有起伏的曲线往上升,而这是要按黄金分割率往上升的,但我们在三分之二时没看到往上升,如果破坏了黄金分割率,结构就不够完善,现在是理性快感的满足,认同老二时已经不会像他那样了,绞索套在脖子上,这种窒息感缺一点,狗贩子带他上车后如果不是认识警官就往上推了,他这是自我保护。
南都:路学长从第一部作品写个人成长,到这部写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生活,您认为仅是他年纪增长的转变吗?
黄:不是,他是自我颠覆,必须颠覆才能往前走,我建议他做小人物悲喜人生三部曲,这么多经典小品还有人生境遇里很多细节,挖一口深井,这部片没做透的下次再来,一步步往前走,但他这个转型不是从少年转中年,是风格成熟的表现,他对现实的认识感知到了一个严峻性,但他不回避现实。人物本身有象征性,带我们到一个普通人物处境内思考问题,是文化的突围,《长大成人》是少年自我成长情结,像卢梭写《忏悔录》,是很多艺术家必经的阶段,但把自己替代性地放进电影里,包括《阳光灿烂的日子》,用喜来写悲,是种非常大的突破,《长大成人》后路不再写自我,而是思考他面对的环境,所有人面对的环境,走出一个狭隘的自我空间,走入一个社会文化的圈子里。《卡拉》里是狗引起的一个文化怪圈,他对小人物的理解也放进去了。风格上《长大》带着历史沉思性的正剧意味、悲的东西,第二部是宣扬正义感强化道德忏悔,比较正但完成得较圆润,这部是民营资本,显示了它在推动电影产业化的步履,在这个意义上《卡拉》与《英雄》是结伴同行,那个走武侠,这个走荒诞的悲喜剧来审视现实生存状态。
“第六代”的地上革命
南都:听说您看完影片特别兴奋,是否觉得“第六代”有希望了?
黄:我为什么兴奋呢?路学长毕业后是他们85班上出作品最晚的一个,他性格内向,身体较弱,出东西较慢,《长大成人》1994年就拍完了,送审、修改,反反复复,拖到1997年才算通过发行。《长大成人》,写他自己的少年成长情怀,富于社会写实性。如果说《卡拉》是他从写少年到写中年的过渡,从写“我”到写“他”的过渡,我认为这只是一个表象,只涉及题材层面。影片在葛优所饰的老二这个角色的命运里,融入了某种荒诞性,你看,老二因位卑人轻,人人面前陪笑脸,只在卡拉面前仿佛才找回了做人的尊严,由是乃养成一种“与狗为亲”的心态(与旧时代的贵人养狗迥异其趣),孰料由于心被狗“牵”着他竟还戒了赌。但他所面对的现实却是:“逮你没商量”————先是“逮狗”,继又“逮人”,老二被误认作“狗贩子”一度被关上了警车。都是细节选细节,层层递进,揭示了小人物苦涩、无奈的多重人生况味。那个在18个小时内“限期领狗”的字幕,时间不断收紧,俨然步步逼近他的心灵,就像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搅得他丧魂落魄,在“捉狗”与“领狗”之间,老二承受着内心的煎熬,呈现出独具现代意味的幽默情趣。
从上世纪90年代初起步,“路学长们”这一拨新人经过了十多年的艺术历练,《卡拉》的问世可以说带有一种标志性的意义,它呈现出这一拨新人在文化观念和电影诗学上的长进,这是难能可贵的。
南都:但这么多年“第六代”还是没有战胜“第五代”。
黄:现在他们不愿这样叫了,可他们在1989年毕业前夕却迫切需要被命名,“第六代”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当时85班同学联名写文章在媒体上要颠覆“第五代”嘛,认为《黄土地》的“文化感牌”让他们在自己脚下找不到“一块坚硬的基石”,死定了,电影怎么拍呢?!他们一出道就是要走出第五代的阴影,到现在他们要走的“路”已经很清楚了,就又忌讳命名了。他们的成长颇多曲折和艰难,十多年到现在还没看到他们非常有份量的作品,事实上,他们所处的环境并不好,整个中国电影的文化生态环境不好,机制不好,没给独立制片和个性化作品的生长提供一片良性的文化和市场土壤,所以他们曾不得不一度转向地下,那种电影只在欧洲有市场,在美国没市场。
南都:路学长的这部影片可否看成一种标志,即现在的电影文化语境里已经容许个性化作品也能走“地上”路线了?
黄:这个提法太对了,它好像是个路标,“第五代”是王麻子剪刀独此一家,全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可新生代导演是来自各方的,有专业的不专业的,人才成才的渠道多元了,DV可解放电影,在电影诞生一百周年时,Dogma95革命宣言一出来,意味着在高科技年代每个人都可拍作品,但问题是你能否审视自己。
产业化往前推进,可锻炼出人与影像的感觉,恰恰当时是以姜文为代表的一批导演;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末是贾樟柯,他的汾阳“三部曲”是又一块界碑,是用纪实形态来挖掘城乡交叉地带小人物的命运;而到“艺玛公司”扶植的中戏“三剑客”,张杨、施润玖、金琛,就开始比较注重新潮的文化时尚,成功地实践了相当聪明的市场化与个性化的“双重书写”。电影学院的新人一般是迷于造型感,强化视觉的营造和画面冲击力,但在讲好故事上则是个弱项,结构有缺陷。而“中戏”就训练这个,他们作品的结构结结实实,富于戏剧性张力。如《爱情麻辣烫》、《美丽新世界》、《网络时代的爱情》、《洗澡》等,都是商业化的片子,但却又透示着一些艺术个性化的东西。他们当时走市场的创意是:“健康、好看”,四个字定位,竖起了另一块界石。与此同步,又出了《苏州河》和《17岁的单车》,首先认同观众、认同市场,再也不去拍那种只为电影节获奖而观众不爱看(或看不到)的片子了,他们都在调整自我,《苏》是一部浪漫奇情片,周迅一人演两个姑娘,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双面薇尼罗卡》有描红的味道,但又有个人化的东西,学了好莱坞的结构技巧,《17岁》也好看。而路学长做了第四块界石,荒诞幽默,平实的叙事,朴素到极致,是原生形态的现实感,但怎么提升的呢,是荒诞、象征,不给前景不给承诺啊,是这些东西垫起来的。在审美凝聚现实、提炼生活的能力上趋于大度和成熟了,以前人们曾议论怎么“第六代”老没见长大,题材狭窄并往往雷同,而这次的《卡拉是条狗》就在艺术的原创性上独具一格、绝不雷同,不妨说它标志着“路学长们”真的长大成人了,他们并以这一代人独有的人文亮色,为中国电影走向全球化的历史行进贡献出了自己的光与热。(采写:本报记者谢晓、实习生伍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