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周是个喜欢做梦的导演,迄今为止,我还没看见过哪个中国的电影导演像他那般执着地沉浸在一种诗意的状态中不可自拔。人生的困境、人性的失常、现实的残忍,即使这些东西真的存在,也都被孙周的诗意融化消解了。
这不是说他不直颜面对,而是孙周掌握了另一种解析这个世界的方法。2002年3月一个寒冷的晚上,当我第一次看到《周渔的火车》时,我相信了这一点。那时相信看过这部电影
的人没超过十个,那是所谓的“第一版”,一个导演全部的诗意与主观被写在了胶片上。那是一部与今天公映的版本结构上有很大区别的电影,用通俗的话来说,它的“艺术性”被放大到了极致。在我看来,电影没有什么地上地下的,只有个人或大众的,个人的电影相当于纸笔化的写作,是一种用自己语言说话的私家作品,如果你与写作者是同人,你就会是他的拥趸,常常这样的情形太难了,因为没有几个掌握了叙述语言的人不曲高和寡。所以个性化写作永远小众。而大众需要的是快餐,《周渔的火车》不是,起码2002年3月份的那个版本不是。
不乏为那个版本叫好的行家,他们为电影中的那份幻想与诗意折服,对电影中的那份歧意与暧昧迷恋。那是一部充满了曲折叙述的作品,结构环环套嵌、情节步步推进让观众陷入意识的迷狂。对我来说,看到了一部多年来想看的电影,因为我执着地认为,电影就应该是这样,电影不是电视剧,也区别于其他叙事作品,不可能搭一座平直的桥到达思维的彼岸,观众要踩着石头过河。但能这样过河的观众有多少呢?孙周沉思了,不仅是为了这笔巨大的投资负责,他的确还想最大程度地把观众带过去,于是,这部电影开始了一个漫长的重组过程。
从来没有一个影评人如我这般幸运,在一旁目睹了这个修改的全过程,见证了一部电影的诞生。当影片公映时,我可能已经看了将近四十遍。整个夏天,孙周都闷在北京北郊的一个机房内,里面一个剪辑师,一个观看者。最多时,一天一大变动,变动时,我们常常发生争论,有时他屈服,绝大多数时候,他坚持己见。
这部2000年计划投拍,当时曾想叫《爱情英雄》的电影一开始就被孙周赋予了诗意的使命。在最早的一份导演阐述中,关于“周渔”这个角色,孙周写到:“她是现实中的普通人,精神上的诗人”。周渔比之陈清当然是真正的诗人,她隔着玻璃起舞,在那列火车上狂奔,不知疲倦。诗是周渔的幻想,仙湖则是她的精神家园,而火车则是连接她片片诗意的象征性工具。那个有自己角色定位的诗人陈清较之周渔在精神上却是那么的苍白无力。陈清的精神阳痿了,但症结并不在于他的遁世,因为在一个喧嚣的空间里,遁入精神家园无可厚非,症结是,他的精神家园一无所有。无论是面对现实世界还是精神世界陈清都不可能拿出自己的办法。精神之泉的干涸让周渔感到了饥渴。这时出现了张强,这部电影明白无误地赋予了张强为现实主义者的一份责任,张强有自己的一套语汇,无论面对周渔还是诗意或者不诗意的世界,张强都有单刀直入的勇气和办法。张强不诗意,但绝妙的是,不诗意的往往最后会成为最大的诗人,产生最大的诗意。在周渔与张强勉为其难地同寝时,他诗意迸发,站在湖边,高声吟咏起了陈清的那首《仙湖》,他的手与周渔紧紧拉住。这就是诗意的反转。这个世界上永远会有诗意存在,一个诗人苍白了,另一个诗人就会应运而生,就是这么玄妙。
这一切当然拉不住周渔,无论陈清在不在,周渔都会去追火车,毋庸置疑她追的是自己关于爱情的梦想。影片中多次出现周渔与陈清、与张强紧紧拉手的镜头,最让人动容的是与陈清在铁轨上、与张强即将分开时。这前后的对比有其内在的张力,记得第一次将牵手的镜头放在一个关键的位置时,我们自己都被震动了。
然而,诗意的追求归宿其实是诗意的幻想。这里,秀这个人物是导演全片中的一个中心纽带。至今为止让人感到最大遗憾的是修改多遍的这个版本因为种种原因把秀的这条线索淡化了,尽管如此,这条线索依旧明晰,而且给观众设立了一个谜局,直到秀见到陈清时才解开。陈清的幻想关乎自身,秀的幻想,关乎爱情。秀是周渔爱情的幻想者、关照者、对比者,如果说影片中火车、仙湖、诗等是某种象征,那么秀就是最大的一个意象,在这里我们看到导演的思路是清晰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秀倚坐在一堵充满阳光的墙下,开始了爱情的幻想,第二个镜头是她与周渔紧密相随。在结构上也是如此,几次递进、转折都以秀的心理线索做引导,影片结尾时更是以秀的旁白道出了关于生活与梦的解释,明白无误地说明了这一点。这种安排的依据是,无论是爱情抑或是一切人类的高级精神活动都来源于心灵。爱情是个谜局,周渔没追上,秀也未尝看的清,但想象无罪,人类失去幻想,爱情不可想象。
在第一份导演阐述中,孙周写到:“一位女性该用怎样的镜语去描述?一部影片的长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一个人的全部感受细腻地表达至尽……”记得第一次知道他要改编北村的小说时,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是火车这个意象让他感到了与爱情的牵连。这种意象是电影导演的眼睛才能发现的。片中梦幻般的感觉不仅来自火车的舒缓或飞驰,也来自众多被赋予了象征意味的人或物,镜头的组接、对电影叙事语言的运用更是孙周所乐于追求的。孙周常说,没有哪个爱情故事是没有讲过的,没有哪种电影手段是没有被用过的。这没有错,但要加上一句,表达诗意是很多导演常常没有做的。孙周做了,我们看到了,而且记住了。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