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骨子里的中国精神
记者:您一直说要拍与充斥于银幕的那种满是黄土、高粱、腰鼓、红布不一样的片子,你在拍《巫山云雨》和《秘语十七小时》时,是否就是基于这种颠覆前代的想法?
章明:从我来讲,拍一部电影肯定是对别人不满意,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如果你很
满意别人拍的电影,就没必要拍了。不满意主要表现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和中期看到的电影内容离生活太远,而且这种形态接受起来不亲近。
记者:《巫山云雨》的结构与过去中国电影很不同,但也有很中国的东西。
章明:对,比如《巫山云雨》的结构,可能有人会联想到中国的古典小说,像《水浒》;但也有人会联想到国外的一些片子。对我来讲,两者都有,就是在什么样的点上,把二者结合在一起。
记者:可不可以说你对第五代或更早的中国电影的突破还主要表现在形式上,而在精神实质上与费穆等仍是相通的,有很深的中国传统的影响?
章明:我觉得形式都是次要的,把形式完全从电影剥离出来是不可能的。其实我所接触的更多的是国外电影,中国传统的影响可能来自古典文学和绘画。
在写《巫山云雨》的时候,与编剧聊天就会聊到《水浒》,像其中有一些章节,这边是武大郎在卖烧饼,那边是他弟弟武松在打虎,其实是各表一支,分头进行,最后在一个点上会合起来。其实这种结构谈不上创新,但这种结构是很有意义的,古人也没有很自觉地运用这样一种结构,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我觉得电影同样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不必要线性的,而是几条线齐头并进,最后达到一个点契合,而且《巫山》中的人物状态刚好合适这样一种结构。但我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不是你用了这样的结构就是好电影,关键是骨子里要有一种中国精神。
记者:这种中国精神具体指什么?
章明:首先作为一个中国人要有独立的精神品格,你对社会的看法,对艺术的看法应该有独立性,然后你又找到一个独立的表现方式来表达,可现在许多人都在那么急功近利地赶时髦,迎合大众的需要。
欣赏《小城之春》
记者:您一直说到一部片子《小城之春》,它对你影响很大吗?
章明:我觉得它的重要不是说你能在其中发现很明显的特立独行的东西,而是它对电影和社会关系的处理,也就是导演对社会的态度。因为在那个年代,导演有对政治、时局的看法,会很明显地放在电影中,但费穆不是直接拿过来放在电影里面变成一种口号。那个时期有许多导演急于在电影中表现他的立场,这个立场不是艺术的立场,而是对政治的态度。我一直想创作者的立场是否需要那么鲜明地在电影中表达出来?他的立场应该是隐含在里面,而不是贴一个标签。
记者:你的电影都与三峡有关,三峡正在变迁中,你说希望通过保留影像,来保留记忆。
章明:拍这个题材无疑会涉及到你对社会和时局的看法,但作为我来讲,首先是看着它,把它记录下来,这就够了。我也有许多困惑,你要改变上亿年的河岸线会引起很多生态的问题,但看到我周围的亲人,包括父母他们会比较高兴,就是从老房子搬到新房子了,因为每代人都会只看眼前的利益,你没有理由去阻止他们的高兴,许多问题都可能在高兴的情绪中被忽略了。今年春节回去我用DV拍了个纪录片———巫山人的新城元年,就是他们在新城过的第一个春节,现在他们好像从来不提那个老城,好像已经忘了那事。
当年电影只是梦想
记者:您对电影最早发生兴趣是什么时候?
章明:高中吧,当然童年时也对电影感兴趣,但不自觉。
高中开始喜欢写电影剧本,对电影有梦想,而且这个梦一直延续到大学里。那时做电影不像现在很普遍拿个DV就能拍,那个圈子很难进去,对任何人来讲只可能是梦想。
读完大学我回到巫山,当过一段时间的美术教师,就是在巫山写影评,那时全国人民都喜欢写影评,巫山还做得比较出色,被评为全国影评先进县,是唯一的两个县城中的一个。
记者:一个对电影有梦想的人,肯定最实际的是拍电影的冲动,可你选择了留校做老师。
章明:我现在做老师就是受了我要拍电影的害,原来的目的不是要做老师,因为我要考电影学院,而学院就说,这个专业是要留校当老师的,你愿不愿意?而在我毕业的时候,好一点的现实点的单位也就是电影学院了。
记者:一边做老师,一边拍片,具体会对你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章明:就是眼高手低,眼光很毒辣,看任何片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反过来对你又是一种束缚。
为被遗忘的人立言
记者:在你的片子里,长江是个很重要的意象,故事都是在长江边发生的。
章明:无论是电影、小说还是其他创作,总是会写你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物,我是在长江边长大,我熟悉那里,有很大的创作冲动。一般来讲,创作者一开始很难写陌生的、完全不熟悉的东西。因为你熟悉之后,才会有情感和认知上的联系。
记者:第六代许多导演喜欢描写边缘人,但你的片子里都是普通人。
章明: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时,你看中国电影会发现许多人物和重要的场景都被忽略了、遗忘了,这时候你就会有冲动表现那些被遗忘的、拿不到台面上说的人。
记者:你对真实是怎么看?
章明:如果把真实说成一个概念,它可能是个会引起争论的概念,而且争论几千年都争论不完。但把他作为一种状态的话,每个导演都会去自己把握。但把握的时候每个人情况就不一样了,没有一个导演会说,我拍的是不真实的,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那得看每个导演对现实的认知态度。有人会认为我拍的电影有生活的实感,有现实感,这是我想达到的效果。
记者:你的电影很喜欢用非职业演员,为什么?
章明:话题就回到你刚刚说的真实,这是最根本的出发点,就是什么样的状态在影片中体现出来才是真实的效果。这时就会牵涉到把你对生活的认知转变成一些具体的方式,比如你用什么样的演员、对环境怎样布置,对演员怎样造型等一系列技术问题。而这些技术问题来源于你最开始的对真实的态度。
记者:《巫山云雨》的英文名字叫《IN EXPECTATION》,人的期待与欲望也是你一直想表现的主题。
章明:它特别能概括三峡大坝要修时,当地人的情绪。因为人活在世界上,对一个意想不到的,自己不能驾御的变化,人们总是既很期待又很诚惶诚恐。就像伊拉克战争,对战争人们既很诚惶诚恐,又很期待,谈到战争就会眉飞色舞。也就是说战争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大家不知道,但沉迷于去谈论它。大概人性中对变化和未知的结果总是充满期待,而在某一个时期会更强烈。三峡大坝对巫山人来就是这样一个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