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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马古道》拍摄日记:形无所羁 心有依归
http://ent.sina.com.cn 2004年05月25日15:33 新浪娱乐

  2003年4月,笔者作为纪录片《茶马古道-德拉姆》摄制组成员,有幸亲身参与和纪录了该片拍摄和行走的全过程,并永远铭记了南高原上与那片风土人物不期的田野相逢,以及带给我们的心灵震撼。

  (高岸为谷或是深谷为陵,启程,不曾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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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来歌

  2003年4月,在云南。

  出发地北京,正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拖入困顿,天空中灰云漂浮,终日不散。到达南高原的那一日,也是黄昏,天边晚霞不染杂尘的红,让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内心悲怆。

  5月,一路舟车,穿楚雄,大理,越福贡五县,过高黎贡山,怒乡丙中洛(注1)清晰可见。

  山峦叠嶂,翠色相间,零星的村庄,是怒江奔泻溅出的浪,光明净亮地洒落在沿岸,不经意的情状,还带着江水的鲜。有人说,这是人神共居的土地。那是神接了人间乐土的气,有了世俗的妩媚,还是人着了神的魂,举手投足多了几分逸思飘渺,一切,在随后的日子里,慢慢呈现。

  上篇——

  (怒川,江心舟橹寂言,满天浮云生根。洪荒山上一叶小绿,也沉积了万古的默,守护斯地,风吹,日曝,禽走,豸飞,眼瞳里安详,是神祗。)

  怒江是静的,她的静,不是凝滞肃穆,空阙无人的孤静,是不时有人声嘈切,鸡犬相闻,远地升起炊烟,让人心在欲飞欲止的烟火气里妥帖,安宁。山腰小镇,在雨后马队的蹄声里水光声色地清冽起来,一声不知从哪座木寮传出的婴啼,两排淡淡清简门楣若张若翕的店铺,三四个闲庭信步挈狗将雏的妇人,荷着竹筐从街心踱过去,草枝颤颤地,从筐里探头张望,视线平伸去,湿云压山低,是背景。

  怒江是喜乐的,她的喜乐,不是喧天闹攘火星暴烈的欢腾,而是麦田尽处,伫立着的一株百年核桃,孔武繁盛,镇田的神,山谷的风吹过,总见她欢喜地笑,招招摇摇,日出日落,与自己婆婆娑娑的树影,一路追嬉。黄昏的树下,有牛姗姗地过,有人在闲闲地乘凉,漫天漫野地说话,声音浮起,被风摇曳得飘渺,宕起清平乐,天上地下,浅浅地唱起。

  江水汤,落木萧,怒江山川物象有薪火相依的亲爱,这亲爱,不是一个向度的清醇甘芬,而是融了自然的丰美锦绣,也融了人世间辗转相逢的磨折孤寂,更有一种绵韧超绝的况味。走过了三个世纪的老人(注2),每日坐在廊前看江上日影沉落,固执地相信相濡以沫的丈夫,能跨越五十年暌违相离的时空,回到眼前。塘里的火燃了又熄,熄了又燃,年轻的村长(注3)始终无法明白妻子为何抛弃塘火温暖的家奔向山外,大耳朵的幼子(注4),小身躯竟容下失母的大哀痛一双嫩手重燃起父亲心内的火驱走岁月孤寒,春去春回,一阳来复,怒江两岸的诸般悲戚,化成言语却都微澜不起,是不是这天地阔大的静美,能将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无明都化约成素朴的达命自知,我们久参不透,只作洪荒生命在此不经意现出的,一角底。

  浮云舞动,怒江的村庄,大多有着檀的优雅,暮绿中从容地发散着沉香气,直把人心舒卷了去却又不带一星半点的侵袭,是与生俱来漫无边际的散淡,一张平和安静的素面,全无脂粉和表情的装扮。秋起,收田,人影起伏,东刀西镰,却一下下全无章法,麦束四下里翻飞,带着醉意,仿佛在他们的眼里,秋草,茂树,沉沉的麦子,都自土里跃出,环着他们生长,没有世间价与值的计较衡量,麦场上,不见为生计的谋算,倒是微风送处,男人女子间的几声调笑,麦束之上的眼波流转,更让他们心动神摇,手起刀落铿锵的欢畅,我们在旁观看,看到呆了过去,只觉得我们的体面,全然不合,这片天地的时宜。

  形无所羁,心有依归,怒江人烂漫的心里,住着天神。在人间,恐怕再难找如此多神并立之地,众神,原是法相庄严地栖于天之高处,在这里,却变换出万般热闹的真身,让人不由得亲近与诚恳。山间不知何年兴建的喇嘛庙,摇摇欲坠,庙堂壁上八十罗汉已是残红凋绿面目不见疏朗,待外来人刚要起废败荒芜的感叹,就惊瞥见泥塑佛像前几束鲜花, 突突兀兀,五彩斑斓地从土色里开出,开得一团欢喜,直让人心怦动。荒腔野板,学佛少年们傩舞着身形, 野草倒伏,土砾从残墙飞落, 他们如此粗悍清新,却也不动声色,当那个叫斌的少年(注5),嗫嚅着讲起笑容美丽的恋人在山门关上的一刻黯然离去,阔野响起雷声,土庙一角墨色飞檐在雨云交缠的天幕里,隐隐透出别样一种,执着的情貌.

  夜的怒江,有万千银鱼,且游且走,不着涛声不跃栉列,只在目光无法逼视的瞬间,把不染尘寰的冷鳞开放。

  江边的底(注6),坐在树下。一下下,编着竹苇,手亦如苍竹,有百炼刚,有绕指柔,不似在劳作,倒似与竹,做着手谈,经纬脉络,梳理往事。

  十岁的底,循着异乡人浮萍般飘摇陌生的言语触去,根茎处,惊见神的声音,懵懂着却有了一生的方向,二十岁的底,为做信仰的使者,在一座座草寮间奔走,赤足踩在木棉倒伏的春泥里,遍野水火凛冽;三十岁的底,守着月辉与神独语,端看自己铁窗镣铐下的身影长满青苔;五十岁的底,白发少年,迎着一片婆娑泪光回返人间,见到江的一刻,惊涛拍岸,江岩之上,颂神的歌声再度飘起。

  八十岁的底,坐在树下。停下编竹的手,抬眼看去:

  山下是村落,怒江民居,草木本质,是天地自然的情设。可一落村屋的绿色茏葱之中,有白的房子,清净端然地立着,被四下的苍翠掩映得不事声张。那是远方的基督,在怒江的居处。 教堂,是底带了族人,采了此地粘韧的赤土,和了江里淋漓的水,调了高原的周天暖阳青草香花,在晚祷声里建起,一脉粗砺,一派和平。晴空里传出神的福音,说着怒和傈僳的言语,面孔清癯的族人,拂落头上包谷碎叶,洗去满面烟黑火红,慕着神时,眼光热切,安宁。

  八十岁的老牧师底,坐在树下。苍老的脸上,平静如夜的怒江,“她走的时候正种山芋,如今山芋又种了两季”—— 一生为神昂扬,这一次,老牧师默默独语的,是坚守了他一生的妻。

  神说,为了正义受苦,有福了。

  面对底,如同面对幸福。

  怒江,一重自在的大化,此间安居的人,受着这大化神秘的招引,微燃悲喜,此间安居的神,布衣百衲,风土笃定。

  中篇——

  (赶马,逐鹿,追日 ,翼是垂天云,亘古的路,踢踏声碎。且行且寻,看到涯是更阔大一重的空,大道无形,万古的尘埃里,约略风貌。)

  雨落平川,远远地,有铃声疏疏密密,润着湿风濡气传来,似有人无心拨弄一曲宫商钟罄,叮当着有神无韵,诉到动心处,曲调也越发地清越激昂,间或有人声高低呼和,短而促,蕴着不容分说的力量,云烟笼翠之地,马帮出发了。(注7)

  三十数匹负着盐巴茶叶的骡马,六七个满面风霜的汉子,马不见雄壮却筋骨遒劲,汉子不见高峻却粗朴精悍,都共着不急不缓杂沓有致的步子,一路环佩热闹地行来,唤醒每一处江野的沉寂,不等江边枫崖上松整顿精神打个招呼,就见他们已呼喝簇拥着远去,赶马人一路扬着酒袋朗朗说笑, 山路上烟尘翻卷兴兴然还未稍歇,那笑声已被郁郁丛林收了去,还原寂静。

  滇原藏地,水土交衔,沿怒江而上,风貌繁复欹立,群山千古荒寂,万径无踪,只有这来往驿行的马队,象是上天谴来陪伴峰峦寂寞的使者,马啸人笑地行走其中为荒山野林烘出一怀的暖,风沙研洗过的裸地上,一丛丛的蹄痕钤印写成疏密有致的无理天书,往往复复,未及读懂又有新字上来,连篇累牍述及千年。每见到被一泓山泉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上赫然一对白杨硕叶般的蹄印,深深镌在石里,都是心惊的一刻,仿若正临水照镜竟无意发现那秦汉铜镜上稚拙无华的虎龙玉纹,幽幽地泄出一线天机,也仿若正行旷野却迎头撞见几世前的天涯孤客,蓑笠瘦骑,拔足而去,刚要疑心自己遇了幻景就瞥见那一脚蹄迹,留着温热。

  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涧上狭路,我们伫足,待马帮从旁经过,看他们远近逶迤于山麓,是这片天地间驾御风土的负者行者,转念间明白,他们行走千年,早与这地老天荒融成一片浑然不变的眉目,时光在山川停伫也在他们的身影停伫,我们从天外的突然闯进,倒才是个冒失的行者过客。

  自怒乡丙中落到藏地察瓦龙,步程90公里。日出上路,林霏初开,满眼蔚然深秀,鸟鸣声上下翻飞与江水涌流相和,马帮鱼贯而行,层林泛起细涛;林尽处,刀峰壁立, 栈道是紧傍崖壁赶马人凿出的一狭裸岩,仅容一人得过,裸岩燧石犬牙交错,踩踏于上只觉森森闪着寒光,栈道下数丈,江水湍急,从崖上俯望却是一团和气,如白羽织就的毯,优柔地平展开,微浪起伏唤着人纵身投下沉睡进去。日照江峡,鹰影飞掠峡壁,泳入轻云。汗湿气短时不由得羡慕这大翅的飞鸟,可以飞越关山,俯观如画山川,若山川入画,滇原上当是一幅青绿山水,一路画锋着力,由浓至淡,而滇藏交界,正是力尽。入藏,无植被覆盖,满眼黄褐,许是久曝骄阳之下气血也渐渐暴烈,藏地的路是坏脾气的汉子,一丝微风就招惹得狂沙漫卷飞石走砾,兼上个人行马踏,就更发雷霆,轰起灼热烟尘迷住人的去路 ;藏地的路也是性情不定的旷野女子,前一刻还在乱石中沿着峭壁小心盘升,转眼已在荒原上迎着青天朗日摊开壮健的四肢惬意地伸展开去让人畅行。 女子豪放,不以胭脂粉红的繁花做饰,只喜欢簇簇丛丛的仙人掌做衣上蕾丝,如斯草木,竟列着参差队形,傲立路旁,努出浑身气力梗着根根硬刺,提醒闯入荒原的过客,他们才是这里的王。马队行进,仙人掌的阵仗岿然不动,马队行进,仙人掌的阵仗仍自岿然不动,横眉立目努着硬刺严阵以待的模样,马队行进,赶马人一路唿哨着跃然走过,烟尘未散,这边厢梗刺御敌的仙人掌力透团茎,“扑”地在头顶,努出一朵黄花,黄花灿烂无比,开花声惊动四野,让马队中头骡腾蹄。

  烈日中穿行。高原上,江声日渐遥远,马队隅隅独行,身前身后,白烟蒸腾,目眩,恍惚回到太古混沌,天地一体的青白莽雾,不辨西东,步步踩的,尽是虚空。一时间幻想天象生异,有天神被晒的怒了,一口将太阳吞了去,日蚀突降,一片森黑寒寂,可敌不过灼心的烫,神又嗷叫着吐出红阳,可世人终究偷得了浮生的半刻清凉,那烈日浸了神的津液,再现时,总会煞去几分威,多几缕柔光 。——太阳端好,硕大地悬在头顶,不急不徐地炙烤着一众生灵。沟壑纵立,土色绵延,峰回,路转,一样的峰立在面前,一样的路在峰间盘旋, 察瓦龙越发是平沙里的一座海市越发遥远, 已让人心脑空寂,全然忘却来处与去向,仿佛生来就是这样行走,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从尘中来,归复尘中去。

  日终将不蚀,但总有怜悯体恤的心,傍晚便落影沉山,苍鹰抖落两翅熔金的日色,收束身影栖落在仍滚烫的高岩,看一队马帮在崖下歇宿,沐起晚风的清凉。一路行来,我们早已不成形状,可赶马的汉子许是情近故乡,虽是一张黛黑的颜面,汗泥纵横,可两眼却矍矍地放出神采,仿佛是高地之阳不甘隐在群山之后,遥遥折射在藏人眼中的一道光。半赤的腿足上,荆棘勾挂,新痕旧伤血迹斑斑,可不及濯洗查看就又元气洪亮地驱喝群马漫野觅食,欢声震醒山林,转眼间四野松柴飞聚焚身以火,一缕幽蓝精魄,腾烟。远远地人影艟动,篝火焰焰做舞,松明迸裂声是舞之节拍,火星一空飞溅,不愿寂灭就做了天上星子,遥遥地映着江水呜咽,伴赶马人诵经声入眠。赶马的汉子睡去,露天如室,松火如烛,江涛若低鼾,山气如岚。

  我们在帐篷里沉沉地睡着,自然明白,纵使跟他们一遭同路,也全然不比他们的自在优游,没有魄力守一回天地法则,裼裘而行,席地当床,而他们才是自然的赤子,能与宇宙,抵足而眠。

  下篇——

  (天地间,纵使销骨蚀形,也要游吟山川,放出一脉的喜欢。将命悬于一弦,峥棕有歌,一刹,飞天。)

  五月的风撕裂晨云,一早起来,赶马汉子正多(注8),失了骡子楚木。

  骡子去吃夜草,山上滚石,楚木被找到时,褐色的眼睛微睁,仍有对命运的不忿。

  马锅头正恩,主持楚木的超度,正多剪下一绺棕毛,小心珍藏在怀。伸手去合楚木眼帘,手掌颤动,楚木长长的眼睫在主人掌心划走如秋苇拂波,这一世的缘,擦身过。

  栎叶落,楚木轻轻滑动,江声低唤,茅草倒伏,齐送楚木上路。

  失了骡子楚木的正多赶马走在栈道上,小心看护他的四头骡。

  每天清晨为骡上驮,总在走得最稳的母骡德拉姆驮上端放楚木的鞍,与鞍同行,每遇颠簸,正多从不离骡半步,轻扶住鞍侧。

  马帮宿营歇息,正多为骡卸驮,摩挲德拉姆的背白烟蒸腾——“骡子可怜,背的东西重如雪山, 走慢了还会遭人怪责”

  正多坐在草地,看公骡母骡嬉戏,喝一口青稞酒,两眼放出哀光——“ 骡子高兴时能打滚,不高兴却没法说出自己的委屈难过”

  正多为赶马人扎西,正鹿斟上一口青稞, 金黄的飞蠓在酒里停落——“骡子里数楚木最漂亮,蹄子最直,走路最硬,金辔闪闪能独自带骡群走过万水千山再回还。”

  扎西抚弄妻子挂在他颈子上的佛珠,正鹿摇晃着划进夜色去会坡底村子里的姑娘,送去蓝蓝的松石镯,正多垂着头,一脸愁苦——“每次回去媳妇孩子都来迎,不见了楚木她们会哭”

  柴火明明灭灭,闪着惺忪的眼,山后吃草的骡马远远地打着响鼻,向山这边的人报着平安,正多倚在货驮,拿起一根松明为火加薪好让它们振作精神听他诉说,举着松明的手走到半空,正多就沉沉睡去,口中喃喃,分不清鼾声还是话语——“画眉胆子小,见水就要跳,白嘴唇喜欢吃包谷,不喜欢吃青稞,德拉姆腿上的痈再有两天就好了,楚木,是我最心爱的骡。”

  柴火熄灭。

  骡子去了,路还得赶,几天后,赶马汉子正多重新有了笑颜。

  正多挥舞竹棍呼呼生风,踢弄路边的铁皮筒与同伴们一路冲锋,铁皮筒瓮声空鸣,在人脚马蹄间穿行,风石野草不甘寂寞,山风卷起铁皮筒抛向山石,山石挺起刚硬的胸弹向草丛,荒草霍霍磨亮草尖,叶锋闪过,露珠飞溅,铁皮筒快乐地跃向山涧。

  正多喜悦象飞翔在山谷的铁皮筒,孩子般灵巧的背影踩着弦子的舞步向前行,悠悠唱起让晚风沉醉的赶马调,德拉姆正迈步攀登,回头看一眼正多饱含深情,昂然一跃纵身登上土坎一声长鸣。

  正多端坐高崖迎风向峡谷眺望,峡谷开阔怒水流淌,正多冲天一啸吼裂苍崖激起荒林中息栖鸥鸟,赶马的汉子们旋起马鞭扬声高和,山鸣,谷应,一江两岸, 晚云涡涌,金石激荡。

  马队逼近碎石坡,传说中的死地,让赶马人梦里惊起的山隘飞鸟不过。

  赶马人不再调笑,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躬身前行,马铃声如珠落银盘嘈切绵密,正多一脸肃穆,默默颂着平安经为骡子散上香草祈福安宁。

  午阳高照,高照的午阳下阔大的冰川蓝天倒挂,寒光凛冽,如闯入月华。

  不是冰川,是一山耀白的碎石沙,从百米高拔的童山水银泻地,直直冲进江峡,山顶微风吹过,流沙碎石向山底飞下,挟风势山势势若千钧利刃,马队经行,常有人马转瞬不见身影。

  高原上满眼土色浑浊,造化之手竟在这里开出一道气象不染尘埃冰芒刺目,是怒江神女临江梳妆留下鉴照天地的银镜,千年兀立超拔凡俗,过路人每一迟疑被她的美眩住,便被她收去精血,滋养自己一身冥灵魂魄,清明玉露。莫非无论天界人间的绝美,都须以身相殉?山川噤声,只有石坡寒光辉映。

  赶马人正多,孩子的身形护起四头骡,生死冲关一路疾行,鼙鼓动地,人马之心齐鸣,恨不得脚下鼓翅生风,又恐风卷砂崩,几欲嘶声喝马,又恐惊醒山上神女,怒射石箭齐发,山顶白阳凄美,马踏碎石,碎石泻江如罡风翻起松涛让人惊绝天外飞砂即刻将自己击中。

  箭在弦上却弦断箭折,前骡忽有驮落惊起德拉姆嘶声昂蹄戛然站住半步不肯移挪,任正多如何呼喝石打,德拉姆身如砥柱挺在中流将马队阻遏,眼看马队大乱,正多慌乱情急一声紧似一声高唤;德拉姆——德拉姆——楚木——

  一瞬,或者一世,已是回望石坡,冰雪端然。这是必经的路,赶马人说,每过一次,都会去神前还愿,谢神,又赐了一次平安。正多目光落在马鞍——“是楚木之灵,护了他的主和他患难与共的伴,跟随我们,一路回还。”

  一线铁索,飞架怒江两岸,正多妻儿在对岸,遥遥相迎。

  赶马人把骡系上溜索,刹那间,骡已横空腾起,一路嘶鸣滑向对岸。

  赶马人正多目光安详,默祷经文,仿佛看见碧蓝如洗的晴空下,他的好骡子楚木,正飞向天国。

  (天玄地黄,沙里穿莲,旧气息,初相识。)

  日影斜斜,岩穴晦暗,倦鸟飞回高枝上的巢,赶马人回到故乡——藏地察瓦龙。(注9)

  远望我们千里奔赴的地方,察瓦龙是不是格萨尔王征伐的战马驰过又被他遗忘,隔绝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快被黄沙覆盖,只有黑山羊的身影从一个个昔日的战堡里走过,象是将士的魂灵飘荡。 察瓦龙的正午,似一座空城,不见人影穿行,倒只有那些黄土做底,暖彩做饰的藏人房如向阳花,垒垒招展,向空气中散出迷迭沉香。不时袭过的沙,顺着太阳系在大地的线绳飞泻迩来,抽过颜面,灼心的烫。间或有背着箩筐穿着僧衣的人走过,一路摇着经筒,去朝拜远处的梅里山神,暗红的身影在漠里舟行,优柔沉潜着的寂,俯仰众生。察瓦龙曾是高原上的绿洲,无人知道从何时这里开始荒灼,禽豸徙离,看村边一围褐色岩山,山壁现出黑迹有若蛇行巨大无比,冥冥中一场神异鏖战重现:江中曾有巨蟒,窥绿洲丰饶欲独霸一方,遭遇烈性的藏人浴血的抗,蟒怒,吐芯成火,烧遍四野,绿洲变芜地,水涸山濯,火光赤烈耀动天庭,天神大怒,将巨蟒镇于岩山下,山体镇住蟒尾,神庙镇住蟒首,以保安宁。悠悠想来,总觉得不是远古的神话,而正是察瓦龙的一段过往,看村口的喇嘛庙,经幡正在尘中猎猎飘扬,此地不可名状的所在,拒绝了时光的风蚀,不辨神迹人迹,倒真如与天最近,接了玄秘的脉,把所有的史封藏,只以最赤裸的模样隐隐湮没,幽幽地,透出天光。

  佛说:一莲一世界,一沙一天堂。素日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觉得熙攘。站在这绝尘的僻地,气守丹田,凝神谛听,生命的本音,风雷滚滚,正在空谷唱响。

  某年某月的某一日,有人站在藏地察瓦龙龟裂的土地上,眯起眼睛看头顶怒放的骄阳,这一刻,他以为自己,站在了世界的中央。(杨蕊)

  注1___丙中洛乡,云南西部怒江州境内三江汇流地域内,是茶马古道上重要的马帮集散地之一,全片拍摄起点,怒江原住民篇的主要拍摄地.

  注2___片中受访者104岁怒江婆婆卓玛用才,见证了怒江流域的多教并存的历史,丈夫于五十年前失踪杳无音讯.

  注3__片中受访者31岁的扎那桶村村长陈忠文 ,其妻因家穷离家出走山东,他独自抚养幼子.

  注4__片中受访者7岁的陈忠文长子"大耳朵",体谅父亲经历家庭变故之后的反常情绪,承受失母的苦痛.

  注5__片中受访者22岁的喇嘛李小斌,因为信仰的原因,不得不离开多年的爱人.

  注6__片中受访者80岁的老牧师阿底,是当地基督教的奠基人,曾经因为信仰而被捕入狱20年,现仍从事牧师职业.

  注7__片中跟踪拍摄行走于云南丙中洛乡到藏区察瓦龙乡的赶马人,是现今仍活跃在茶马古道上的最后的马帮,两年后公路竣工即消失.

  注8__片中受访者34岁的赶马人正多,在此次赶马途中骡子意外被滚石砸死,在藏族习俗中骡马均被视同家人.

  注9__察瓦龙乡,西藏自治区南部,是片中马帮行走目的地,也是最后的原住民拍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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