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恐怖分子可以把劫持来的文化偶像撕票,这给他带来一种快感。FANS既爱他,崇拜他,同时又仇视他。这是一种自虐和他虐构成的一种奇妙的行动。在这种行动中才能找到快感。这也是一种儿童的态度。
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对张艺谋电影和张艺谋现象一直保持着关注,今年10月,他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张艺谋的还童术》一文,提出了张艺谋电影从“历史神话”、“国
家想像”向“童话”的转移,从文化特征向形式美学的转归。该文心平气和,但在一片“批张”风中仍显得是个异类,故此遭到了“批张者”的“陪骂”。陈晓明则仍从“还童术”的角度分析了这一现象,他提出,大众的幼稚病仍是“还童术”的表现之一,而“批张”借助网络技术的语言暴力表达着后现代社会“迟到”的怨恨。
张艺谋是在认真做电影的人
新周刊:你写《张艺谋的还童术》的动机是什么,你是怎么理解张艺谋的电影的?
陈晓明:很多人并没有看明白张的电影,我的文章想澄清这样一个问题。很多人看完《十面埋伏》大惑不解,然后大骂,骂张艺谋白痴、蠢货,包括知识界也是如此。不知张艺谋为什么在搞这么一部电影?
张艺谋过去在做历史神话,现在他知道这种历史神话不行了,他不能再做下去了。他也有过徘徊和矛盾的时期,从《活着》之后,《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方式来完成一个艺术电影向商业电影的转型。之后出现《幸福时光》,转而关心贫苦人民,去关心一种孤独的人的情怀,一种悲悯的情怀。这都表明张艺谋不想再去建构中国历史神话。在他关注中国现实时,他又无力同时兼顾国际电影对中国的想像。《英雄》既想抓住国际电影对中国的想像,对中国的美学的期待;另一方面,又想抓住全球化后冷战时代这种现实的大问题,所以做出了《英雄》。到了《十面埋伏》时,张艺谋突然想开了,所有的历史文化、神话,对中国历史的想象都要放弃,觉得那些东西已经翻不出新的内容了。经过一个时期的徘徊之后,能够做的就是把原有的东西放弃,这就是张艺谋的“还童术”。再回到张艺谋的电影中来说,我的文章的根本意义在于,我试图去解释张艺谋为什么会把电影变得简单,像儿童读物这样的东西。
他逃不出以东方主义的方式完成一个电影这种形式,他在内容的意义上脱离了中国历史神话,但他还要找到中国特征,这次就不是文化身分,而是美学特征。这样,他设想他就能超越已经非常完善的西方美学。他可以通过这些东西与西方好莱坞的电影抗衡。
新周刊:这样的结果招来了众人的声讨,尤其是网上,责难很激烈。
陈晓明:我只是把张艺谋作为电影的导演来看这个问题的。我强调将张艺谋拍的东西作为电影来看,回到电影中来看问题。我不主张谩骂。我个人认为,网上人的对我的文章并没认真地看。他们认为张艺谋无耻,我更无耻。这实在是令人惊奇。
我把张艺谋的电影看成是一种重要文化现象,把张艺谋看成一个重要的导演。我始终认为张艺谋是在认真做电影的人。当然,从更深的层次来说,张艺谋的困境,可以看作一种文化的命运。也可以把它看成一种宿命,一种不能逃脱的宿命。
网络用语言的暴力去宰杀一切
新周刊:这实际上是大众中也有一种“还童术”在起作用,从众的心理变得相当幼稚,变得非此即彼,就跟小时候看电影一样,首先要分清角色是好人还是坏人,然后看下去。他非得要有一个立场,就变成了一种还童的、幼稚的方式。那怎样来看待这一现象。
陈晓明:这个问题要从网络文化说起,一方面网络文化开启了一个自由的空间,另一方面网络文化也存在很多问题。
网络是一种“穴居文化”。每一个人坐到电脑前,就像一个穴居的动物,他们在这里窥视整个世界,想像着在此主宰着世界,想像着我就是洞中之王了。同时,网络文化又可以看作“游牧文化”,我可以在网上纵横驰骋,把自己想像成游牧时代的英雄。然后,可以四面出击,用语言的暴力去宰杀一切,而没有任何的责任。
反思起来,这给社会压抑的文化提供了一种解放的机制。在网络文化上,可以看到解放的心理。同时,这种解放也有危险性,当我们在虚拟的空间中把自己想像成一切的主宰的时候,一旦面对社会交往,一些更为现实的日常语境时,会发现这里面存在着很大的难题。在网络上,语言变成一种刺激。语言不是释放意义,不是在一个理解的视界里展开阐释和对话。
新周刊:你这么说,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从某种意义上看,在网络的语言暴力中,包括张艺谋的电影应该如何评价这样敏感的问题在内,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陈晓明:对。“视界”是一个解释学的概念,来自德国学者加达默尔。解释是一个视界,包括前理解,现在的理解,后理解,是一个整体的东西。所以对事物的理解,在这样的意义下,在这样的结构中,才能有一个恰当的正确的理解。而在网络上,语言交往是一种刺激,完全打破了这种视界。网络文化培育出一种谩骂的文化,谩骂使自己变成一个至高无上的意义的拥有者。我掌握的证据和我的言说就是对的,别人就是错的。在网络中,以为骂别人是白痴,自己就是最聪明和最崇高的人了。在语言的暴力中,是将对方彻底否定的状态下来表达意义的。这种意义就不是在一个理性的基础上,这就构成网络文化一种非常可怕的一面。
张艺谋的困惑是文化的宿命
新周刊:大家笑他的电影是因为他的逻辑上的简单,叙事的语言没有逻辑关系,大家觉得不可思议,如何理解观众的这种看法?
陈晓明:这是张艺谋和中国观众的巨大的差距。中国的观众还是在看故事,在一个完整的可理解的基础上看故事。(新周刊:观众又为什么能接受王家卫的电影而不能理解张艺谋的电影?)张艺谋的出发点,与王家卫的出发点不同,王家卫是观念的电影,张艺谋是形式的电影,这是他们的区别。作为观念的电影。可以在给定的观念下去理解他的电影。张艺谋历来是要讲故事的,而我们也没有面对过纯粹的非故事的形式主义美学这样的一个概念。
新周刊:引得大家的发笑是否是笑张艺谋的败笔?
陈晓明:在某种意义上说,大家笑可以说是张艺谋的困窘,但不能说是败笔。他在做一种尝试,一种探索。他的困惑是一种文化的宿命,东方故事被类型化了,张艺谋想逃出这种类型。他想讲纯粹的爱情的故事,但又发现故事在逻辑上捉襟见肘。他想借助文学,借助李冯,但李冯诉说的应当是个当代的爱情,当代爱情在非逻辑意义上是可以成立的,但是他把它放到古典中去,这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在文章中谈到了文学和张艺谋的关系,但是发现网友没有看明白。我只是想说张艺谋并不了解文学,他只是在借助作家,像莫言、李冯、毕飞宇。他完全不了解这些作家的本质在什么地方。他又要依赖文学,把自已的观点强加给文学。我相信和张艺谋合作的编剧感到很痛苦,他们被张艺谋的电影理念吓倒。
后现代社会的怨恨降临
新周刊:怎么来理解大家一方面对张艺谋非常不满,但同时却又都跑到电影院里面去看电影,使得电影取得市场和票房的成功?
陈晓明:这可能要借助“怨恨”这个概念去理解,也就是后现代时候的怨恨。怨恨是德国哲学家舍勒的一个概念(也有翻译成“妒嫉”的)。他用怨恨去理解现代性。认为怨恨是现代性社会的展开的动力,一种社会调节机制,一种表达的方式和途径。在消费时代的怨恨,就是始终不满,现代人始终处于一种不满的状态中。
这样的怨恨在中国是一种“迟到”的怨恨,这种怨恨本身应该是早期现代性表达的普遍情感,社会巨大的冲突出现导致社会强大的不公正的现象,进而产生出怨恨。过去没有怨恨也不能怨恨,过去我们只有满意,只有服从。
在中国,突然间解放的怨恨的情绪变得普遍化了。小资的怨恨又是很复杂的的社会心理。
新周刊:如何看待当下社会中所出现的这种“怨恨”心态?
陈晓明:小资的怨恨,一方面觉得社会极度不公平。小资产阶级又有自已的知识,又有自已的判断,然后对社会不公正有一种强大的不满。小资又要求社会稳定,他不会对社会有一种彻底的批判,不会去坚决的反抗,但是把怨恨表达在细小的事物上。对于于己无关的事情,极力去批评,可能是过激的批评,来获取自已心理上的平衡。
小资在当代是一种奇特的心理状态。小资一方面对自我有很高的期望,又对现实感到无耐,没有彻底反抗现实。由此形成文化上的一种极端的批判,来作为其表达的一种方式。
新周刊:就你个人而言,看电影之前,一般会抱着怎样的期待去看的?
陈晓明:没抱有期待,对任何东西都不抱有偏见,这是我的个性。没有事先的态度,我就是一个观众,我不会为偏见所累。
新周刊:看《十面埋伏》之前,有否从电视上、报纸上接触过《十面埋伏》的一些信息?
陈晓明:有的。报纸上、网上嘲笑的很多。但不会左右我。我还是能发现新生事物的人,个人职业习惯,既不会对大师膜拜,也不会对小人物轻视。我就是本着作品来看作品。
撕毁一个偶像来得更痛快
新周刊:在众多骂张艺谋的人中,你至少是一个不骂张艺谋的角色。
陈晓明:我不主张去骂一个人,我不是在简单的骂张艺谋和否定张艺谋,是在理解他,当然也包括对张艺谋的反讽。
新周刊:基于你的观点,张艺谋依然是当代的大众偶像?
陈晓明:大众偶像这个概念也要分析的来看它。去年我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就是《被劫持的文化偶像》。这个时代,“文化偶像”是被我们劫持的,我们把自己的想像全都投射到偶像身上。我把我的崇拜献给你了,你也要给我我所需要的东西。如果你献不出,我就“撕票”。对张艺谋来说也是这样,也是这样一种劫持和撕票的关系,现在这种撕票的行为越来越普遍了。现在发现,崇拜一个偶像不如撕毁一个偶像来得更痛快一些。所以文化的恐怖分子可以把劫持来的文化偶像撕票,这给他带来一种快感。FANS既爱他,崇拜他,同时又仇视他。这是一种自虐和他虐构成的一种奇妙的行动。在这种行动中才能找到快感。这也是一种儿童的态度。采访/胡赳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