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黎明,他在生活里面没有一点武侠的感觉,当你必须把他变成武侠人物的时候,他身上的东西就需要有很多改造
我舍不得王祖贤,也舍不得张国荣,我想看到接下来他们会怎么样
徐克不说话时,羊咩须冷冷地散布在下巴上,这让他看起来极其严肃。他其实是个
很温和的人,眼中有一丝童趣。说话前,他总是紧锁眉头认真地听你的问题,思考,然后不紧不慢地回答。据说他是香港导演里普通话说得最好的人,但是,很多时候,他还是要费力地考虑一些措词。
采访徐克时,他已经在北京为电影《七剑》做后期。在国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他点了一份用奶油写着SK的咖啡,再不紧不慢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粗壮的雪茄。采访的近4个小时里,他这支雪茄浪费了12根火柴,因为他经常只顾说话忘了抽烟。
徐克出生在越南,13岁开始玩8毫米摄影机,15岁移民香港,28岁导演了自己的第一部武侠电影《蝶变》。
采访中,徐克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尝试”。 上世纪后20年,徐克尝试了各种类型的电影——科幻、言情、惊悚,针对他风格迥异的拍片手法,人们给他送了个绰号——“徐老怪”。
1996年,徐克来到好莱坞,导演了《反击王》和《迎头痛击》,这一次,踌躇满志的徐克并没有成功地把徐克风格和好莱坞制片模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两部影片均以失败告终,好莱坞成了他事业上的滑铁卢。1997年,徐克转回香港后,导演了《顺流逆流》、《蜀山传》等影片,票房表现也不如从前。《蜀山传》被认作是过分倚重电脑特技、轻视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的典型。几次失败并没有让“徐老怪”趴下,“这两年,徐克关于华语电影新方向的思索一直没有间断,一旦有了想法,他就会开始坚决地付诸行动。”徐克的太太施南生说。
如何把黎明变成侠客
人物周刊:你太太施南生说,这部电影很写实,就像一部400年前的纪录片,是这样吗?
徐克 :我很想这么做,可是不容易。这牵扯到演员的功力,演员本身不是这个人,在假设里面,他可能会让人感觉到他在演。一个人演得很好,可是你觉得他太演了,叫他不要演,这就很困难。什么是不要演?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那个人嘛。
人物周刊:据说《七剑》训练演员时,要求每个主要演员携剑同行,和剑同床共枕,为什么?
徐克:其实我很烦恼的是,演员很容易入戏,也很容易不入戏,身边有很多的事情会让他脱离。比如说黎明,他在生活里面没有一点武侠的感觉,当你必须把他变成武侠人物的时候,他身上的东西就需要有很多改造。可是,如果你还让他常常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时,他会跳来跳去,他自己也会很混乱,这就更难进入到那个角色当中。演员在现场培养情绪的时候,如果旁边有人在谈话,在笑,一般我都把他赶出去。
我希望演员自己穿戏服,头发自己梳。为什么?有时工作人员给他们穿上衣服后,他们就不敢动了,因为衣服、头发都不是他自己的。我看到一些演员头也不敢转,他怕一转头头发就掉下来。古装片里,头发是假的,是用发胶固定起来的,他就不敢动了。这样一来他生活中一些习惯性的动作都不敢做了,这就使得他们在演戏的时候受到限制。
人物周刊:有人说你做导演时有些凶,你要环境的那种绝对性?
徐克:有一两次急起来了,是先把人关在里面不放出来,真有这个事情。有一次一个演员问我,说可不可以回家刷牙,他家就在附近,我说好吧,你回家刷牙吧,但是不要告诉别人。
人物周刊:你翻拍《七剑下天山》时跟梁羽生有过交流吗?
徐克:我尽量不跟作者交流。有些作者未必会告诉你什么,反而会对你说,他的人物什么演员来演最合适。有些作者说,我不喜欢周润发,我喜欢梁朝伟,那你就完蛋了。
人物周刊:在《七剑》里你贯注了你所敬仰的侠义精神吗?
徐克:不同作者的武侠世界是不一样的,金庸和古龙,他们的武侠世界一定不一样。我觉得金庸还是比较理想和浪漫的一种作者,他本身设想的男女关系是爱情,或者是一个人物的所谓的豪情和正义感,是很容易看得见的,很清楚的。古龙小说里面的人物就很不清楚,因为他可能会觉得侠义在某种程度上是虚伪的,是假象,他的人物一般未必会做出很伟大的事情,可是他在某些时候做出来的事情很令人感动,这是不同的作者对某种东西的不同的解释方式。比如“侠义和爱国”,有很多方式爱国,有的人是老挂在口上,有的人是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但心里是爱国的。
人类的所谓天地正义的豪情,是人生中的一个很大的目标。黑社会所讲的义气是很恐怖的,不分青红皂白,人家杀了他兄弟,他就报仇,他没有想他的兄弟为什么会被杀掉,他会从一个很狭隘的关系上去维持他们的关系。所以在侠的定义上,在正义的定义上,有很多的标准,不同人有不同看法,不同人有不同的演绎方式。
人物周刊:在社会进入一个物质时代之后,你所理解的侠义精神是什么?
徐克:我觉得不害人就是侠义了(笑),不要去损害别人,也不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去让别人做牺牲。当你看到别人被人家当作牺牲品的时候,你去保护他,我觉得这就是侠义了。
人物周刊: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徐克:我没有这么伟大,其实我就是因为没有那么伟大,才希望我的电影里面有这种东西。
朋友不让我说教
人物周刊:在影坛你有“徐老怪”的谑称,你介意这个称号吗?
徐克:我自己不知道我是“怪” 的,如果我知道我“怪”我就不“怪”了。我的一些当导演的好朋友都说我的电影在说教,我说我尽量不说教了,不讲大道理了。后来我就放松了,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觉得好就好了,反正也不故意去迎合什么。当时,很多朋友说;“你看,又来了,开始讲话了。”(笑)我表决心说下回不这样说了,可是后来我觉得也不需要故意去改正自己。他们虽然是好意,但只反映他们的价值取向,如果你觉得自己这样做很舒服的话,就这样做吧。
人物周刊:你身上是否有一种很固执的东西?
徐克:固执是一定有的。有一次我看到一幅漫画,画的是我在拿绳子扯一个导演,下面配的文字是那个被我扯着的导演说:“我又不是你,当然不能和你一样。”(笑)我就把漫画剪下来贴在我的墙上,看了很久,心想,我是那样的吗?我就想,我有没有让一些跟我拍戏的导演不舒服,很难过?当然,每个人都有很自我的一面,没有自我怎么创作啊,没有固执,怎么会有想法?我认同的东西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有些东西我一定不喜欢的话,你怎么说我都接受不了,因为那不是我,你做吧,我不理了,我不会去做。
人物周刊:看到那幅漫画后你是什么感觉?
徐克:我感觉我不想做监制了(笑),那个被绳子牵制的导演只是个木偶。当时我说,算了,我还是拍我的电影好了,不要去做别的事情。
在好莱坞,你要挨个说服他们
人物周刊:你太太施南生曾说,你很后悔去好莱坞发展,确实吗?
徐克:不后悔的。我觉得是一次很好的经验。
人物周刊:好莱坞给你的影响有多大?你在那儿有过挫败感吗?
徐克:他们总会用你是一个新人的观点去看你,他们不认识你,演员、工作人员都不认识你,你好像是要去证明和说服他们。我不太习惯这个。因为你拍这么多年都不用去说服任何人,可在好莱坞,你要挨个去说服。你跟场记说我想拍这种东西,他说,这是反的。我说反的没问题。我要花时间去解释。如果你想修改剧本,如果你提出另一个题材,他们会不高兴。我就得去说服他们。
虽然好莱坞有些监制、电影人还是在找我谈合作的事情,可我自己一直没确定去不去。
人物周刊:有人批评你的电影好莱坞模式异化的倾向严重,这方面代表性的作品是《反击王》和《迎头痛击》,这两部电影沦为标准的好莱坞B级动作片。你怎么看?
徐克:可以这样说!其实我对这两部戏并没有太多的执著的保护或反对,我觉得这两部电影是很奇怪的经验,因为不是出于我的创意,是根据某人制定的东西去做的。
人物周刊:还有人说你的拍摄风格受到斯皮尔伯格的影响。
徐克:我们都是同一个年代的导演,都受了互联网、游戏机、漫画和过去的电影的影响,当然有些东西是类同的。他有些电影我是很喜欢的,但有些东西里面那种效果的设计,不是我的取向。看过《辛德勒的名单》吗?我就觉得好像有点生硬,他的电影还是生硬的。
《东方不败》没有续集
人物周刊:在你的电影里,明星们常常一改往日形象,令人耳目一新,比如林青霞,演了多年琼瑶笔下的小女生,你却让她在《东方不败》中反串男角;这次的《七剑》里,你让偶像陆毅出演了一个放马的农夫。你是觉得他们有这个实力接受挑战,还是你更喜欢接受挑战?
徐克:在我来讲,如果能够把一个你熟悉的人,一个偶像也好,一个演员也好,放到对于他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面去,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以前看好的导演能够把一个你熟悉的演员弄成让你完全想象不到的样子,出来的效果也很好,这是一个好导演第一必备的能力,我也想做到这一点。
人物周刊:你在视觉上的创新跟您的性情有关吗?
徐克:我觉得是我的双重性格的问题,我觉得最好的方式是拍电影的时候,我这个创作者是一个观众的身份。我想看这种电影,我就去拍了。
人物周刊:在你的电影里经常能看到不同的东西,从某种角度来说你是一个善变的人吗?
徐克:可能就是因为我是观众。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做一些不同的事情,可我知道故意做一些事情会显得硬梆梆的,比如说拍了《黄飞鸿》第一集之后,我还惦着里面的人物,戏拍完了,我还在想他后来又怎么样了,我在自己的心理上会和那个人物产生关系,正好这时有个老板说:“有没有第二集?”我说:“有,有,有。”其实是我自己很想看。
人物周刊:《黄飞鸿》系列和《倩女幽魂》系列,都是因为你自己想看,才一路拍下去的吗?
徐克:有些是没有的,比如说《倩女幽魂》第三集,就和第二集不一样。看完第一集的混音之后,我问程小东:“你觉得怎么样?”他说:“我觉得有续集。”我说:“为什么觉得有续集?”他说:“这个很好看,观众会喜欢的。”我想看续集,是因为我舍不得王祖贤,也舍不得张国荣,我想看到接下来他们会怎么样。
人物周刊:你惦记上了银幕上的王祖贤和张国荣?
徐克:我想如果这个男的,将来遇上一个和这个女鬼一样的女人会怎么样,然后就拍续集。第二集拍完后,王祖贤和张国荣在银幕上的关系已经明确到了一个阶段,我没有再想象下去了。后来说拍第三集,我觉得不能再有张国荣了,第二集后我已经不再惦记张国荣了。那我就另想一个故事出来。《黄飞鸿》拍完第一集,我就想那个人后来怎么办呢?这个时代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如果他碰上这种问题又会怎么样?嘉禾因为这个戏拍得很贵就没有再拍了,突然有一天他们说想拍续集,我说好啊我也有续集,他们说你这么快,我说是啊,因为我拍完第一集,就在想他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我在《笑傲江湖》系列里面本来设定了4个人物,只拍了两个,后面两个人物就没有拍了,整个《笑傲江湖》系列就停下来了。金庸先生觉得我对他原著的东西做了很多改动,不大高兴。小说《笑傲江湖》里面人物很多,几十分钟的电影,如果真的是照那么多人物拍的话,可能会弄一大堆东西进去,没有办法把一个故事理清楚,我就删人物。《笑傲江湖》根据什么来分集呢?根据反派。第一集是岳不群,第二集是东方不败,第三集是任我行,第四集是独孤求败,4个故事。如果把这几个反派人物都放在一集里,肯定照顾不了那么多东西,所以我就把它分成这个样子,后面两个人没有再拍下去。《东方不败》之后,他们想再拍续集,可是没有《东方不败》续集,它已经是一个完结的故事,再下去的话就多余了。
人物周刊:《笑傲江湖》后两个人物你还会拍吗?
徐克:我觉得可能金庸不会让我拍了,他很气我,每次见我都咬牙切齿的。(笑)
人物周刊:《少年黄飞鸿之铁马骝》是你之前最后一部武侠片,你这么一位热爱武侠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再碰武侠片?
徐克:我记得我最后一部武侠片是1996年监制洪金宝的《黄飞鸿》第6集。以前我拍的题材很多,为什么只是讲我的武侠片呢?我想在别的范围里面发掘我的可能性,比如说我很想拍一个没有动作的戏,拍一部没有语言的电影,没有语言,对白都不重要,其实剧本写出来了,计划在日本拍,一拖就过去几年。
人物周刊:你说你想发掘出别的东西所以当初放弃了拍武侠片,那么现在又开始拍武侠片《七剑》,是没有发掘出新的东西吗?
徐克:其实之前我在筹备另一部电影。我想拍湄公河,因为湄公河连接了几个国家,我想拍几个亚洲国家的一个故事,用湄公河做联系,现在有灾害了,就没做。其实我讲湄公河的一个故事,就是讲那里的人怎么样去面对湄公河与他的关系。
张国荣
我约他10:00谈剧本
他7:00刚刚跳楼
人物周刊:判断自己的电影好不好,是以你自己为准,还是以观众的反应,抑或是评论家的判断?
徐克:还是要先满足自己呀。很多时候你觉得拍得很烂,可是观众反应还不错;有时候你觉得它挺好的,可观众却没反应。第一步还是先过自己这一关,不过自己这一关的话,你很快就会失去判断力,你会不知道到底是这样好,还是那样好,这是很危险的,到最后,你会很讨厌这种东西。另一关就是在戏院里看观众的反应。记得那时候去看《英雄本色》的试片,试片室里大概有二三十人,看完之后很静,当时吴宇森很担心地问我怎么样,我说最重要的是在戏院跟观众一起看。
当然,在中间层,发行商给你意见,朋友和同行也给你很多意见,这些意见有一种主观的色彩。拍《上海之夜》时,配乐就告诉我说:“哎呀,这个老鼠要剪短。”因为戏里面有一段是张艾嘉、叶倩文洗脸时,脸盆上突然掉一只老鼠下来,她一惊,把这个老鼠一甩,甩到了张艾嘉的衣服里面去,张艾嘉就跳起来。她知道是老鼠后,更加大跳起来。当时是黄?给我做音乐,他说这一段要把它剪短。我问为什么,他说老鼠是观众最不喜欢的东西。我说你让我试试吧,我觉得效果刚刚好。如果这个镜头很快地过去,就没有这种惊心动魄的效果。
人物周刊:你在拍人物的时候,对某个人物有过不理解吗?
徐克:有有有。我记得有一次一个演员问我,“我站在那里在想什么呢?”我说我不知道,那个演员说哎,你都不知道我怎么演呢?我说你也不知道。可能这时我们反而能找到更多东西。有一段时间,我常常把人物分得太清楚,解剖得太多的话,到最后我觉得看的时候不像个人,像个标本,他不断地在做,就是没有让你感觉到更多层次的东西,都是一个层次,也许讲得太多了,解剖得太多了,让他变得太单面了。
人物周刊:《顺流逆流》里白鸽的那场戏,大家没有说你效仿吴宇森,而是说你讽刺他。
徐克:地球上任何东西你能想到的都属于你可以拍的东西,不是说什么东西就属于某个人。电影存在了这么长时间了,什么手法别人都用过,我们的前辈拍的一些好电影,现在看还是挺好的。我们昨天晚上就看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它是上世纪40年代的。
人物周刊:你觉得你的哪部电影会有这样的生命力?
徐克: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有这种电影了,能够维持这么久,因为都可以模仿了。
人物周刊:是因为人们的创造性已经很少了吗?
徐克:你创造出一个东西之后,很快有120部或者几百部来模仿。我记得有一次我跟胡金铨导演讲,我当时很难过对他讲,我说,“胡导演,你拍了《龙门客栈》,拍了《侠女》,这几十年,很多人在模仿你,你再拍同样东西的话,人家说你在模仿他们。电影真是很奇怪的行业。”他说:“是吗?”我说:“你可能不看他的电影,但是他看你的电影。”当然是后面人在效仿前面的人。我觉得也不介意谁是谁的东西,反正你可以用就用。
人物周刊:有人这么做吗?
徐克:我曾经写过一个剧本给张国荣,在这个剧本里,我想把我很喜欢的希区柯克一部电影中的很经典的一场戏搬过来,加工重拍,我真的把他变过来了,他用水我用火,整个背景放在深圳的一个公寓里面,弄成一个中国的东西,可是这戏拍不成,因为张国荣没有拍,那个时候。
人物周刊:因为他不在了吗?如果他在的话,你真的就会那么做?
徐克:对,这个剧本我跟他谈了好几回了,他离开的那天晚上,我是约了他的。我约他10:00,他7:00跳的楼。那个时候离开镜还有两个礼拜。那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事后他们问我,这个剧本怎么办,我说不拍了,我找不到一个人代替张国荣。可能我对那个人物的感情是对张国荣的感情,所以我没有法子找一个人代替。
人物周刊:你在精神上和心灵上是自由的吗?
徐克:一个人没有绝对的自由。没有一个人精神上是自由的。比如我们对性的描写,为什么我们看有些电影的性爱场面拍得很性感,但我们拍这个就拍得很扭捏,拍得很奇怪,拍得让人觉得很丑陋,很罪恶?如果我们能够开放一点,我们所拍的东西就不会变成一个很尴尬的东西。看我们自己公映的电影,总觉得有些顾忌,你说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我觉得大部分是不正常的。不正常是因为你又要讲又不敢讲,这种情况下是很尴尬的,干脆不要讲算了,不要故意讲一点不讲一点。
人物周刊:你是不是一个历史责任感很重的人?
徐克:看以前的电影,《十字街头》也好,《马路天使》也好,基本上我们感觉到导演是在反映那时候的想法。今天这个时代,开始脱离这个东西了。我们看黑泽明电影,里面有他的价值观,他的很多东西在建立一个新的人性的观点上,他有历史的因素在里面。如果我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我已经很开心了。
人物周刊:你现在所从事的电影工作和你儿时的兴趣是一致的吗?
徐克:我小时的兴趣挺多的,当时是想做一个画家,没有想到过拍电影,觉得画家挺好玩的,想什么画什么。也曾经想做个魔术师,在人们面前表演,也曾经想过做建筑师,慢慢长大以后,才发觉这一切原来是拍电影的铺垫。
我没有能力去决定票房
人物周刊:到目前为止,你20年的电影票房没有一部超过《英雄本色》(监制,1986)的3465万港元,对电影的票房你怎么看?
徐克:没怎么看,我觉得不亏本就好了。我曾经看过很多很好的导演,老是在想破纪录,这个想法很奇怪,为什么要破纪录呢?尽量把电影拍好了就行了。我没有能力去决定票房的多少。我不能说这个戏有刘德华,票房会加多少,这个戏有周星驰、成龙,票房会加多少。
人物周刊:有人说你的作品质量极不平均,有的精彩绝伦,有的却热闹肤浅,你同意吗?
徐克:一定会这样的,尝试的过程里有时会做错一些事情,做得歪了也不一定,想做成这样结果做成那样。你总是要尝试,不尝试就不能得到更好的经验去铺垫下次想做的事情。
人物周刊:你愿意评价一下吴宇森吗?当时很多人都说是你坚持要求吴宇森草草上映《英雄本色Ⅱ》,同时态度强硬干涉影片剧情、摄影等拍摄细节,两人因为意见极度相左分道扬镳,是这样吗?
徐克:吴宇森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那次合作牵涉到很多人,我自己当时跟吴宇森都进入到一个很复杂的人际关系里面,当时我们还是跟过往一样的用好朋友的方式相处,可是我们周围的情况不太一样,当时不知怎么去处理,过后我也跟吴宇森谈过这个事情,我说,“唉,怎么弄成这样子呢?”其实我们没有怎么在意,要把这个事情怎么样。基本上我们把这个事情不当回事。没有觉得很严重。
人物周刊:但是江湖上关于和吴宇森闹得很僵硬的传闻你也应该知道吧?
徐克:知道。所以他老是在访问里面说我们是好朋友这样子,我就不必要再强调了,越说就越奇怪了。
我觉得某一天还会在街上遇到他
人物周刊:你说你经常会被电影中的某个镜头感动,在生活中你会被什么感动?
徐克:黄霑去世,别人以为我会很激动,我听到他去世那天确实很难过,但我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我就在想他过去的一些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事情。以前我们创作时常常在一起,已经知道他得病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我没见到他,他就去了。
之前我已经经历了梅艳芳、张国荣的离去。我说黄?是很自然地去的,梅艳芳是很突然地去的,张国荣是更突然地去的。我记得张国荣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不听电话,我不知道应该讲什么好,可还是有一个记者打进了我的电话,他问我有什么话讲,我说没话讲,我不知道应该讲什么,我觉得突然间很空白。张国荣就住在我家旁边,很近,我觉得他没有走,我觉得某一天还会在街上遇到他。当时许多人都跑到那个现场去,我没有去。
人物周刊:无法面对?
徐克:没想要去。他们要我在丧礼上讲话,我就去找林青霞,因为她母亲去世时她也在灵堂上讲过话,我当时跟林青霞讲这事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问她:“你当时是怎么讲的?”她说:“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丧礼那天我才感觉到他真的去世了,我看到那个棺材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去世了。我就上去讲话,其实根本不是讲话,说了一大堆含含糊糊的话。
人物周刊:还记得你讲了什么吗?
徐克:我提前写在了纸上,我怕我思维会乱。在家里,我练习念,每念一次就控制不了自己,(沉默,哽咽,使劲吸了一口已经灭了的雪茄)我的文字说他真的已经死了,好像你真的在判定他死了一样,写是写出来了,但我念不下去,每念两段之后我就开始念不下去。(沉默)后来我在葬礼上还是念了,结果没人听得懂我念了什么(无奈地笑)。我说,张国荣的笑容欺骗了我们,我认为他是很开心的人,可是心里的话他一直没法说出来。
我记得梅艳芳最后演唱会的时候,他们问我要不要去后台,我说我不去了,她很累,让她休息一下吧。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认识她很长很长时间了。基本上一提梅艳芳,我就很失控了。(沉默,吸雪茄)我觉得好像很无辜啊,艺人为什么都会这样很戏剧性地去世呢。我以前还劝她放松一下,别紧张,有多少天就多少天,不要急了,无所谓,什么人都不重要,你自己最重要。
到黄?的时候,就只是想起他的过去,因为我跟他有很多共同的经历。所以有些他登台唱歌的录影带我都不敢看,我知道一看我就会怎么样。我对黄?的去世还是很平静的。最后几年他告诉我说,他可能没有那么长时间了,叫我不要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要告诉。他说:“让你知道,免得你觉得突然。”所以到后来,他走了我也没有觉得是真的。他的葬礼是在一个很大的球场举行的,最后放了一首歌是《沧海一声笑》。(沉默)我知道如果我当时在现场一定很恐怖,(自我安慰地笑)我没有在现场,我觉得那真的是用什么话都讲不出来的感觉。现在黄?的歌我都不听了。我说我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的东西搜集起来,从头听一次,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动。
男女关系 模仿电影
人物周刊:在你的个人世界中,什么是最重要的?
徐克:我觉得生活得开心是最重要的。人生到了这个阶段,看到朋友突然间离去,会觉得生命还是很重要的。
人物周刊:你拍过很多感人的爱情片,比如《梁祝》,比如《倩女幽魂》,能讲讲你自己的爱情吗?
徐克:(笑)我觉得这种男女关系常常是在模仿小说、电影里面的模式,我们做创作的对这个东西很敏感,时常会想,这种感觉是你自己真的感觉还是在模仿?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好像投影机跟那个银幕一样,你需要一个银幕来看看自己的画面。我很难说是怎么回事,因为有时候你需要另一个人去看看自己的样子,可能这个人就是你的爱人,朋友也是这样的。
人物周刊:你太太施南生能看到你的影像吗?
徐克:我觉得两个人相处久了的话,银幕可能嫌放映机太亮,或者投影机觉得这个银幕角度不对,都有的。
人物周刊:你太太在你心里占据着什么样的分量?
徐克:好像已经变成一个整体,不是说占据什么位置,好像没有想过。你有没有想过你没有头会怎么样,有没有想过没有腿会怎么样?(笑)没有想过。
人物周刊:很多人都认为武侠是成人的童话,以此类推,那么如你般这么迷恋武侠的人应该是一个童心很重的人?
徐克:我觉得武侠就是一个浪漫的方式,是在我们生活里越来越缺乏的东西。童话也是浪漫的方式,因为我们长大之后,很多对童话的信念都慢慢地减掉了,不要了。我觉得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最暴力的一点是小时候没人告诉你童话,长大之后没人告诉你童话是假的,圣诞老人是假的;小时候有人告诉你星星可以摘下来,长大后你知道是假的。在成长的过程里面有些东西还是需要的,在精神方面需要填补我们失去的一些幻想,一种浪漫的感觉。
我们长大之后,生活会因为社会而改变,慢慢会变得很规律化、很形式化、很制度化,这时我们追求童话的愿望会更甚。本刊记者/易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