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人物:中国著名导演宁瀛
访谈作者:郭小力
郭小力:你为什么会拍这样一部电影?好象跟你以往的电影不一样,这部电影更象一个事件,包括电影中的人物都是事件型的。
宁瀛:这部影片好像和以前不一样:“北京三部曲“都是以男人作主角,很多街景运动拍摄,这次是四个女人作主角,几乎全部影片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大四合院里,而且是用了固定镜头,大特写的夸张表现镜头比较多。从外在形式上看这次与以往不同。但是创作原则没有改变:镜头对准当下,感受发自内心。
郭小力:独立电影反时尚后也成为时尚,现在很多人关注独立电影,因为它有细节,关心个人,从小的立意出发,不是那么宏大叙事,内容饱满不空洞,有一定的真实性。商业电影看多了,受习俗影响过重,人们反过来想看不一样的电影,但是又发现不一样的电影可能也不好看。
宁瀛:商业电影有模式化的东西,艺术电影也有模式化的问题。这跟长期在统一的主流文化影响下思考创作有关,老在同一性语言中生活,大众思考问题的定势非常固定,加上我们的大环境不鼓励过分的个性化,大众对于模式很遵从,稍有违规就可能引起争论。在比较无视个性存在的环境里,我特别喜欢关注个性,关注那些还没有被磨掉棱角的个性。可能这部影片的风格和审美有些无视大众的欣赏习惯,《无穷动》里的女性人物实际生活中有很多,只是在东西方电影中还没有表现过的女性形象。她们的形象触犯了大众的视觉经验。
郭小力:那么你是站在了大众对立的一面,你的影片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大众的观念进行批判的。
宁瀛:对抗习惯思维,是我作品最强烈的出发点。“大众”这个概念经常被盗用,是我们每一个个体构成了大众。做这个片子的出发点不是要做一个大家都认可的片子,我只把我的感受拍出来,大家能接受多少就接受多少。当然我同时坚信,人心是相同的,我的影片会找到那些跟我有着共同人生体验的观众。
郭小力:我很理解你所说的,但是,这样的影片出来会是一种独白,后果就是极少数的人欣赏。尤其是男性观众可能会有种抵触情绪。你拍摄的时候想过吗?
宁瀛:没有,我不可能预测市场,市场还很不完善,我也不可能等它完善了再拍电影。如果是商业电影我就会考虑,究竟要给什么样的人看。但是我拍的是独立电影,是小制作影片,这样拍电影的目的就是要突破已经形成的规范,因为你要表达个性,循规蹈矩会成为个性表达的阻碍,艺术片的循规蹈矩比商业片更令人痛恨。《无穷动》上映以来,很多年轻的男性观众不接受,引起争论,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一方面通过争论的内容能够看到我们这个社会仍然很保守,另一方面说明,《无穷动》走出了小众电影的范围,开始跟主流大众在对话。
郭小力:《无穷动》电影中的人物,你选择她们是认为她们代表成功女性吗?
宁瀛:那也不是,我觉得她们就是一些个人,不一定要代表谁。她们身上有一种张扬的个性,值得我去书写。从她们身上可能读到一个时代的信息和生活经历,影片关注的不是群体的代表,而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中国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个性。
郭小力:虽然是这样,但是从她们目前自身情况来说,似乎是导演要塑造这样一些成功女性。
宁瀛:影片里的女性是几个不受束缚的张扬的个性,男性女性对她们的表现都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她们挑战了别人的观念。生活中大多数女性都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以男权意识为主导的世界观,尤其是亚洲女性。《无穷动》中的女性动摇了电影荧幕上已经确立的东方女性形象,这一点是我们几个人—刘索拉、洪晃在构思剧本时的创作初衷。
郭小力:如果是生活中的真实,她们可能不会对男性有那么多的关注,至少老公出轨这件事不在她们讨论范围。
宁瀛:对,那是无所谓的事情。事实上电影的结尾对于这件事也是无所谓的,这部电影跟男人没什么关系。
郭小力:既然她们不同于一般的女性,她们也自诩为有力量的文化女性,那么一般女人遇到的问题应该都不会影响到她们,她们在影片里还是表现了失落,甚至结尾处某个女人突然发狂,有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她们绝望呢?
宁瀛:面对荒诞的绝望。面对生命的终极问题的绝望。
郭小力:大众所认为的幸福是模式化的,其实人没有幸福可言,人都境遇造成的,人有很幸福的时刻,也有很绝望的时刻,幸福都是别人的想象。就算是一个看上去最光彩照人的人,也会有绝望的时刻。这说明了人所遭遇的都是语言,开放的语言和不开放的语言,那么,《无穷动》这部电影可能更多的是想开放一种语言,人们习惯性的会认为女人应该是温暖的、温柔的,而不像电影中的女人看上去有点张牙无爪的,男人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
宁瀛:像现在这么开放的社会里,本来开放的语言应该是大家都拥有的权利,但是在很多人的观念里变成了男性固有的特权。甚至女性本身都符合着男性认同。从电影形式来说,影片里是用了一种接近粗俗边缘的语言,本意是为了挑浔影像形式上的方正。这个片中用了很多隐喻系统,粗俗的语言在这里也是一种隐喻。
郭小力:她们的生活跟电影的表现有关系吗?
宁瀛:观众不能去对号入座,这毕竟不是记录片。电影的最终目地是反映对社会的思考,不是找几个社会新闻人物。
郭小力:这是一个小制作的电影,但是电影空间的呈现很感人,电影也是一种空间,你是怎么样去表现这个空间的。
宁瀛:我的电影一直很在意人和建筑的关系,像北京三部曲着表现巨变中的北京城,电影都是根据场景概括这个城市,我特别在意场景。电影拍摄的就是人物和场景。在《无穷动》里,我想让这个电影成为一种胃镜式的探索,深入人的身体内部去研究,所以将它放在了一个大的四合院里,固定镜头,大特写,夸张的去表现内里的真实,很纯粹的感觉。这是夸张放大了的真实,不是生活层面的真实。
郭小力:媒体将电影当成事件来关注,你跟媒体的沟通有分歧吗?或者是某一点上有分歧?或者说他们很偏爱你的电影?
宁瀛:媒体对这部影片有很多报道,包括看多负面报道,我都看了。在上海首映的时候,一些观众很愤怒,问我电影到底要说什么,为什么拍几个很丑的女人。
我好象也没有正面回答,我觉得不在一个层面上探讨问题。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所以没必要去争。我把我所有的尖锐都放在电影里了。其实一开始拍这个电影的时候,我们几个女朋友很自我,就想表现一些现在荧幕上不曾出现的女性,没想到这样的女性形象引起观众这么强烈的情绪。尤其是大部分年轻的男性观众不理解,甚至是愤怒。
郭小力:这几年我们的词汇量中最多的恐怕是美女这个词了,美女总是那么的美,完全失去了真正的美,大量靠商品制造出来的美女,使我们对女性失去了判断。看上去越来越漂亮,事实上越来越空洞,而且生物性越来越突出,其实商业社会对女性的伤害是很厉害的,迫使她们表现声色的东西,那种美丽不具有先进性,反而是倒退,《无穷动》在这个层面上的批评使很多男性都不能接受的。
宁瀛:审美观不一样。
郭小力:女性本身也很愿意藏在那种表象下面,当然男性就更加喜欢了,女人这样他们才会觉得安全。
宁瀛:这个片子可能打破了一些男人对女人的一种想象,他们觉得女人不会这样,也不应该这样。其实他们自己整天就这样聊女人,觉得这是他们的特权,没想到女人关起门来一样聊,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直接的刺激。
郭小力:我想或许所有的女人都面临这个影片中出现的问题,老公的出轨。或许是双方的出轨,可能这已经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大时代的问题。
宁瀛:这是一个生活层面上的社会问题,不是影片真正关注的问题。影片故事结构用了一个五角恋爱的俗套,如此而已。
郭小力:你很关注女性吗?
宁瀛:我关注个性。我的摄影机总是对准那些我感兴趣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