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明是当年公认的香港最有才华的导演香港新浪潮第一人，在拍完《杀手蝴蝶梦》后，他却息影潜形，退入幕后。时隔十七年，他以《父子》一片重现影坛。
“即便是失败作仍比很多人的成功作灿烂”，这是香港著名影评人石琪对谭家明的评价。
作为香港电影新浪潮的第一人，同样从无线起家，同样受到西方电影的影响，谭家明受到的肯定也许比不上方育平、徐克和许鞍华。从《名剑》、《爱杀》、《烈火青春》、《最后的胜利》到《杀手蝴蝶梦》等等，他的每一部作品多多少少都有些瑕疵；然而瑕不掩瑜，他在1989 年拍摄的《杀手蝴蝶梦》中， 钟镇涛逃避追杀的一段手提摄影机的“摇晃” 镜头，几乎就是之后《重庆森林》中林青霞在重庆大厦中穿梭的雏形。无怪乎，有人说谭家明是王家卫的导师，更何况，他为《阿飞正传》所做的精湛剪辑令王家卫的电影从《旺角卡门》的青涩一下子有了巨大的飞跃。
谭家明再次执导电影已是17 年之后。当初被公认为香港最有才华的导演，期间没有拍任何作品，谭家明说，这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凑齐。
在香港文艺片低迷的今天，《父子》的出现无疑令人惊喜。影片对父权的颠覆、对家庭关系的深入探讨，完全符合谭家明的标准： 好的电影就是要不断提出问题，包括人生的问题、内心的问题。另外，郭富城和杨采妮的组合相当新鲜，两人演技上能否有突破让人拭目以待。
B ＝外滩画报
T＝谭家明
《父子》是对父子关系的一种颠覆
B ：《杀手蝴蝶梦》之后你就再也没有担任导演了，而是一直从事幕后和大学教书的工作，为什么现在会重出江湖来拍这部《父子》？
T：拍电影要看气候，虽然我没有拍电影， 可是我一直很关注。电影已发展了100 多年， 你随便拍一个电影出来没有意思。这个不能急，一定要剧本、演员、制作、电影气候这几个方面都很好的时候才可以拍。
B：这个剧本你写了很长的时间？
T：这是我10 年前在马来西亚培训一些年轻编剧时，在创作班里和他们一起讨论、创作出来的结果。这是一个关于马来西亚华人生存状态的故事，我们也考虑过要不要改到台湾或香港来拍，但这部电影是一部写实作品，所以还是选择在当地拍摄。
B：这是一部探讨父子间情感的电影， 近期这样的电影不少，比如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这部电影中的父子关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T：曾志伟看了这个剧本后，觉得从来没有人从这个角度诠释父子关系。郭富城演的父亲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他很失败，他最终面对的状况就是怎样去生存，而这是作为一个动物最基本的能力。他只有一个儿子， 他要靠那个儿子去生存，这种关系可以说是父权的一种扭曲，从前的电影好像没有从这个角度探讨过父子关系。
B：父与子之间的关系是对立的吗？
T：由于影片中的父亲在家庭破灭以后， 老婆也走了，只剩下儿子相伴。他一无所有， 只有儿子还听命于他，父权还是有一些伸张的余地。他并不是不爱他的儿子，他只是被生存所迫而没有余力去处理其它的事情。他也有复杂的一面，儿子不见了以后他是焦虑的，他的内心就是黑白对立的关系，表面上他们之间没有沟通，只是纯粹亲情的血缘关系。
B：那杨采妮和林熙蕾的角色在这个电影里面重要吗？
T：杨采妮是郭富城的太太，开始很爱她的丈夫，后来变得失望。当丈夫完全沉沦后，她变得绝望，为追求自己的幸福， 决定离开丈夫和儿子。从某种角度来说， 她是个自私的人。这部电影不是探讨这些人是好还是坏、黑还是白，而是表现人性的复杂。戏里面郭富城真的很爱她， 但是他不懂得表达，而我最看重的也就是人物在这种关系里面不断挣扎的过程。林熙蕾对于男主人公来说也是一段往事， 但不会在电影里直接表现出来。她在一个旅馆里做一个性工作者，她有创伤，她和郭富城的关系也不长久，只是在孤单和寂寞时的慰藉。
B：这样看来，电影不像海报上父与子的剪影那么简单，而是有很复杂的人性在里面，观众能够接受您表达的理念吗？
T：其实我是在讲一个家庭的故事——父亲、母亲和儿子，这是一个互动的过程，三者缺一不可。由于母亲离开了这
个家庭，所以海报上只有父与子在一起。我想用一个家庭的状况来反应社会上悲剧的发生，观众也一定可以从自己家庭里的一些情况来体会到电影中三人之间的感情，我们的家庭也会产生变故，所以一定会有感同身受和共鸣在里面的。
B：为什么选择郭富城担任父亲的角色？他好像从来没有演过这样的电影，也没有演过父亲。
T：郭富城是个很有潜质的一个演员， 只是过去他没有很大发挥，在唱歌方面用了很多时间。现在他到了这个阶段，需要这样的电影才能带给他突破。
B：你对他的表演有何评价？
T：我觉得一个好演员要具备三个条件，首先气质上要和角色本身没有冲突， 对这个角色的诠释有很大的帮助；其次他要努力，要有很大的投入度；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要喜欢这个故事。郭富城具备了这三点。
新浪潮：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B：你最早是在无线工作，香港的电视电影就是你开创的。当时还有一批导演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电视工作的经历对你很重要吗？
T：我最早是进入无线的这个电影部门，并最早开始拍这些东西的，后来我还介绍了许鞍华进去。那时候的上司比较了解创意性的东西，给我们机会去进行练习性的拍摄，所以我们的自由度很大。当时拍的不是VIDEO，而是16MM 胶片，还有现场录音等。我们就是在拍电影，只是把电影放在电视播出而已。那时我们都是年轻人，很有干劲。可是现在的无线， 还有香港的电视就不一样了，都制度化了， 创作的空间越来越狭窄。电视是一项很有魅力的工具，但是现在电视就流于一种娱乐和胡闹的状态，而不是去关心这个社会的状态并提出建设性的意见，从这点来说蛮可惜的。
B：很多香港的影评人都把你和方育
平、许鞍华还有徐克等导演称为香港新浪潮一代，你怎么看这个称呼？
T：我觉得这个不重要。新浪潮只能证明当时有一帮年轻人正好有这个机会走到电影圈里去，但这并不等于这些人对于电影的理念和看法都是一致的。我们当时都很忙，不能经常沟通或坐下来讨论，所以和法国的新浪潮还是不一样的， 成熟的程度也相差很远。
B：可是你受戈达尔的影响很大。
T：可以这么说，戈达尔、布列松是很重要的电影工作者，我很佩服他们的成就和他们创作的精神。
B：你的电影里有他们的影子吗？
T：不能这样理解，他们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在创作态度上。这个很重要，电影不是随随便便拍出来的。我和我们学生说，不要以为你随便就可以拍一部电影。现在DV 那么便宜，谁都可以拍；但是电影不同，它需要一个很严肃的态度，不能随随便便地处理一场戏。拍电影一定要提出问题，不断地去问，人生的问题、内心的问题，这些都是必要的。
B：你的早期作品好像都有实验的成分在，比如《名剑》就很让人有惊艳之感。
T：有吗？我自己没有觉得怎么特别(笑)。我过往的电影都是某种类型，里面都是新的突破，可以看作是类型片，但又不完全是。作为一个创作的人，就是要不断吸收和尝试，处理一个题材一定要有新的角度，否则一点意思也没有。
B ：《烈火青春》想要表达的东西就很宏大，而且电影一开始男女主角就很开放和大胆，这一点香港电影之前好像是没有的。
T：《烈火青春》出来的时候是走在时代之前，观众可能一下子接受不来。这不是一个写实的电影，完全不是一个年轻人的青春片。它是讲一些生命力的东西， 很年轻的生命力，不管年纪多大多小都可以有这种对生活的态度。
B ：开始以为是年轻人的爱情电影， 后来出现了日本士兵和战争的场面，这个怎么理解？
T：我是想表达那个时候日本的流行文化对香港的影响力，我也想尝试一下这些主题。电影中的“青春”不只是主人公的青春，也是整个香港的青春。
《阿飞正传》: 王家卫最好的电影
B：除了导演，你还担任美术指导和剪辑。剪辑方面，王家卫的《阿飞正传》和《东邪西毒》给人印象深刻。
T：我很享受剪《阿飞正传》的时候。王家卫拍电影很随性，关键是要抓住那个感觉，剪辑时，他给了我很大的空间。
B：你好像对张国荣跳恰恰的那一段特别满意。
T: 那个场面剧本里是没有的，王家卫也不晓得放在哪里好，反正拍了就扔给我来剪。另外，他又拍了刘嘉玲走了之后张国荣在床上抽烟的一段。有一天，王家卫给我一段录音，是那段“无脚鸟”的独白， 于是我又想这段独白应该放在哪里。我尝试用瘫在床上那段戏，看是否够长来配合这段独白，结果正好够长，便用在那里。我接想着跳恰恰的那个镜头，就索性连接下去。这两个镜头加上独白，就是角色的主题。只要一个cut 可以将张国荣这个角色的性格表达出来——前面一个镜头他倒在床上，很颓废的样子；下一个cut，他又有生命力去享受生命。这么大的对比，两个镜头一个cut 已可道尽， 这是我最中意的。王家卫看了也说：“正喔！”
B: 片尾一分钟多梁朝伟的镜头，很多人说这是香港影史上的神来之笔。
T: 王家卫当时说，试试将这个镜头放在结尾后当预告片，我说还不如来当作结尾的好。王家卫有一张唱片，我选了一段音乐来试，怎料一试，声画完全对位。这段戏好像推翻了前面所有东西，之前所有角色的行事，就是为了这个人物的出场——在某个时空中，有一个人独自生活准备出发，能给人带来很大的震撼。
B: 我看过一个访谈，你好像对梁朝伟的演技有些微词。
T: 没有啊，他在《阿飞正传》中的那个镜头演得好，十分准确。
B: 你好像是对他在《悲情城市》中的表演有看法，说其他人都演得很好，唯独他不好。
T: 我的意思是在这个组合里，侯孝贤的电影都是非职业演员的组合，梁朝伟作为一个专业演员，在戏里就很突出。他要调整演戏的方向，要和其他人有互动， 我觉得侯孝贤在这个戏里的这个互动做得不是很好，还是看得出来他在演，这个差距就比较大。
B: 这次你担任《黑社会》的剪辑， 剪王家卫和杜琪峰的电影自由度应该很大吧？
T：他们的工作方式相似，拍戏的时候只掌握些大概的东，比较喜欢即兴拍摄，根本就没什么固定剧本，而是跟着自己的感觉去拍。这种导演的创作形态就使剪辑可以多一点发挥的空间。王家卫的作品，其实他最后整个东西出来的形态都是从剪辑那里建立起来的。他的灯光和构图都很好，这个他自己可以在开拍前确定，但故事结构和风格大概就是由剪辑雕刻出来的。塔尔可夫斯基不是讲， 剪辑就是“雕刻时光”嘛。
B: 很多人说你是王家卫的导师，你怎么看？
T：不是啊，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B: 那他现在的电影呢，你觉得都不如《阿飞正传》？
T：他很受欢迎，有一批固定的观众看他的电影，起码他有他的条件能拍他喜欢的东西。但我认为他最好的作品还是《阿飞正传》。张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