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努力了,你就一定能成为好演员,但如果你努力了,你会带来一个相对的结果。”
记者◎孟静
在我的惯性思维里,夏雨属于很难采访的对象,不是因为态度不配合,而是有些话题根本绕不开,他也尴尬,我也无奈。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当然可以理解为,一个演员一生有一部这样的作品足矣,何况这作品带给他威尼斯、新加坡、金马三个影帝。目前为止,在三大A级电影节上,内地男演员只有葛优与夏雨有斩获,即便是夏雨的领路人姜文也没有得过。就像一位作家凭处女作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当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好像应该狂喜吧?可之后呢?难道人生就是这样了吗?
拍完《阳光灿烂的日子》后,夏雨回到青岛自己的小窝。那天他正在洗袜子,一个《青岛晚报》的记者敲门进来:“你是夏雨吧?”他是第一个通知夏雨成为威尼斯影帝消息的人。那时信息沟通不发达,剧组找不到他。离颁奖礼只有一周时间了,他来不及办护照和签证,因此在红地毯上没出现。“在那之前我得过很多奖,滑板类的,不知道威尼斯电影节是什么。对我来说,就像一个警察因为表演相声得了一金奖,和专业没关系。我也挺高兴,但不比得个滑板的奖激动,而对别人来说,A级电影节,太牛了!那奖座后来制片方借走了,也没还,现在不知踪影。”
他竭力想淡化大奖对他的影响,现在看来,这个奖对夏雨是双刃剑,既是幸运又是羁绊。他当时无知无觉,别人却强烈地感受到这种不一样,剧组的人狂欢,很多少年成名的童星考表演系时都被涮下来了,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怎么安置他们?不再是一张白纸,被别人画满了,很棘手。但夏雨不会,威尼斯电影节史上最年轻的影帝!他在姜文和顾长卫的建议下,只填了中戏一个志愿。“我不知道别的学校,正好拍戏时李亚鹏他们那班的人老来剧组串门,我去看了他们的汇报演出,觉得挺好玩。我给自己规定就考一次,考不上也不会再考。”
老师怎么会不录取他?他很顺利地过了“三试”,应该说,老师对他寄予了厚望,同学们用仰视的、审视的微妙眼光看待他。“老师一定想要树个典型,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树个标兵。后来发现这学生不那么标兵,不那么勤奋努力、专业突出,可能会变成另一个反面教材。要说一点压力没有,也不太现实,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你的行为看来跟以前没有变化,在外人看来,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没出名别人觉得你腼腆,你出了名别人觉得你架子很大,不爱理人。”
不过夏雨是个很容易释解压力的人,他并没有因此发愤图强,誓要做出个成绩给他人看,而是按照自己的兴趣生活。“我是个宿命论者,人的一生是个线段,有神秘的力量安排好,哪年发生什么事都是安排好的,你梦想长大当一警察,也可能你当了演员。我从小没想过当演员,但突然间命运安排,我也不会跟命运挣巴,就顺着这条道走呗。不是你努力了,你就一定能成为好演员,但如果你努力了,你会带来一个相对的结果。所有火的人都是努力过的。同样一个人努力的时候,可能收获的结果不一样。每个人都是金子,你得搁对地儿才是金子。”
所以抛掉“小姜文”、“小影帝”对他的困扰,在他来看,并不是件特别困难的事,他有太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滑板、滑雪、变形金刚、台球、乒乓球……“时间不是太多,是根本不够用。在玩和工作的选择中,经常挣扎,现在工作会战胜玩。”他列举自己比以前自控能力强的例子:为去宝莱坞学英语,为了演帅子学快板,“我比我认识的人都忙,但他们可能说了几年学英语,未必会真去学,我就能天天学”。
夏雨的同事认为我不适合再问有关“阳光灿烂”的问题,毕竟15年来每次采访都要谈同一件事很憋闷,并列举了他现在的工作——《北风那个吹》的帅子、宝莱坞刚拍完的新片,还有前几年的《独自等待》。另一件事是,夏雨的年龄感停留在了20出头的那个阶段,很少有人会记起他已经33岁,应该是个成熟的、有担当的男人,在观众眼里,他还是个男孩子,《北风那个吹》里他和阎妮姐姐结婚了,有个10岁的孩子,但他还像男孩一样。
“我是个不喜欢和命运抗争的人,你必须承认一个演员受形象限制,一个小帅哥长得很漂亮,你让他演一个农村的,观众不会接受,你不能让长得很凶的人演个小白脸。我长得比较年轻,可以演比我小得多的角色。”这种年轻倒不是没有皱纹、眼袋这种表面化的衰老征兆,而是他给人的感觉。有个记者前几年采访他时,曾说过夏雨对谈话有点恍惚,因为他的注意力还在他没有组装完的变形金刚上。
“老百姓理解的成熟和真正的成熟不一样,他们认为是脸的成熟,我认为是性格、世界观的成熟。其实我从小就比同龄小孩懂事,15岁开始一个人住,活得好好的。前两年我潜意识里拒绝长大,但我也没办法违反自然规律,你的生理变化提醒你在变老。我强制自己保持年轻状态,但我又是个不喜欢拧巴的人,我好奇心就是比别人强,我就是喜欢变形金刚、滑板,对高尔夫没兴趣。为什么要规定好什么年纪必须做什么事,所有人都死在条条框框里?”夏雨意识到自己性格中的一部分,但他也很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态。
有人说他患上了“彼得·潘综合症”。彼得·潘不愿意长大,在童话的世界里,他很快乐,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有这种症候的成年人,更喜欢自己一个人玩模型或娃娃,怀念小时候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照,即使长大了,行为还是像小孩子一样。他们被称为大孩子(kidult),也就是像小孩的成人。他们有孩子的特征:优柔寡断、缺乏自我保护意识、渴望被人接受又害怕被人拒绝,他们很爱玩,也很好相处,但孩子气,怕担负沉重的责任。
夏雨没听说过这个名词,他有点茫然。彼得·潘的症状之一是不想当父亲,问到这个问题,夏雨说:“我是有一点害怕当父亲。小孩一定要看到很美好的世界,虽然客观上我们现在处在历史长河中比较舒服的时间段,但我还没做好准备。老辈儿的思想是养儿防老,这是很自私的想法。我要自己活明白了才能帮别人。”但他否认在逃避压力,“我认为自己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但我会先为自己负责,再为别人负责。我负责的人包括长辈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如果她爱你是不会强迫你的,我不拧巴,也不希望别人拧巴,我会想办法让她不拧巴”。
在这个问题上兜了一会圈子,夏雨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也意识到我们想问什么,绕来绕去其实是关于对感情的态度。他说:“我会给自己定个底线,到了这个底线我就不再争取了。”但他的底线定得比较高,比如采访时记者的问题都会碰到他的底线,他不会发怒,只能表示:“我不说,不跟你玩了。”“伤害是一步步形成的,起初不想伤害别人,但在摇篮里时的火苗没有扼杀,为什么会有‘骑虎难下’这个词?只要没有特别严重伤害到我,我就不想配合,不想引导。我也不会生气,生气是把别人作的孽放在自己身上。”
另一个症状是他不能忍受重复劳动。话剧《艳遇》演了22场,还好,没有超过他的极限。“我很不希望我变成一个话剧演员,每天到时间必须坐到那儿化妆,说一样的台词。但话剧对演员又很重要,隔一段要演一次,它像炼丹炉,锻炼你的基本技能。”
他想任性地生活,可随着年岁渐长,又不可能完全随心所欲。
也许要从他的父亲说起。夏雨聊家庭这段有一点抗拒,但他还是说了。
3岁时夏雨的父母离异,他被送到乡下姑姑家,姑姑管教很严,上厕所也要先报告,夏雨不是个自控能力强的人,他会趁着上厕所的机会溜到邻居家看电视。15岁后,他回到青岛,在一间极小的房间里独自生活。“我的父亲是个行者,平均一年见他两次。我爷爷在北海舰队是师长以上级别的干部,爸爸少年时期考上青岛话剧团,家里除爸爸外都是大学教授。他为从事艺术和爷爷吵翻决裂,爷爷派警卫员押着他考初中,他们脱离了父子关系。16岁,他当上最苦的铁道兵,10年后回到话剧团。赶上‘文革’,爷爷被打倒,话剧团不让爸爸演戏,他在舞美组画景片,从30岁起成为一名画家。”
夏雨被法院判给爸爸,但画家爸爸四处云游。“我像闰土盼过年一样盼我爸回来,见到他那刻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他让我懂得珍惜。我非常向往变成我爸那样的人,他是我的榜样。他像帅子一样多才多艺、不羁。我有他的遗传,没人教我就会画画、会表演。《阳光灿烂的日子》选演员也是他没经我同意,把我的照片送到剧组。”
为什么夏雨会特别喜爱变形金刚?“我没有零花钱,小学六年级时,电视里在演《变形金刚》,同学们都拿了一堆显摆。就我没有,可我确实很喜欢。没有也就算了,看也看不了,每天18点半播动画片,那是写作业的时间,姑姑不让我看电视。”童年时得不到的糖果,在成年后有了能力,他要拼命地补偿,那些缺失的小玩意儿——玩具、游戏、快乐,还有关爱。
“滑板对我改变很多,我性格里有胆小懦弱的一面,在玩滑板之前我的体育课没怎么及格过,肺活量和女孩差不多。我们家乡有句话叫‘老实孩子作大业’,我有个同学,以前人家扇他一巴掌都不还手,后来变成了打架大王,和社会上的人混,但我相信他内心永远是懦弱的,马小军就是这种人。‘敢’是种心理暗示,我在滑板中找到勇敢和自信,因为同时期和我玩的人都没我玩得好。”但他并没有因为运动彻底丢掉胆怯,“‘70后’和‘80后’、‘90后’最大的区别就是缺乏自信。‘70后’的人从小被教育要谦虚,天性被压抑,时间长成为习惯。‘80后’没这种禁锢,一说要采访,他们会把镜头堵死,但这种不自知的自信也很脆弱”。这时代要求所有人必须张扬,张扬了才能有机会,夏雨也会打造一副张扬的盔甲穿上,在社会上行走。
他慢慢地放下了一点自我保护,因为他可以借角色分析自己。《独自等待》的陈文为什么执意要追求李冰冰扮演的女演员?“人有虚荣心和真实需求两部分,大部分人会受虚荣心控制,比如开好车、住大房子、漂亮的女朋友,可能你并不需要这么多,但这种虚荣与生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