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陈炯 发自北京
“我很希望也很满足我的电影能够成为丰富多彩的中国电影中的一种颜色。”目前正在法国为送展的《春风沉醉的夜晚》(Spring Fever)做后期的娄烨,于忙碌之中接受了时代周报的专访,这是他在近期接受的唯一一家中文媒体的采访,15个问题的电子邮件,他足足回答了近4000字。
作为被誉为“大师云集”的第62届戛纳电影节里唯一一个来自中国内地的导演,娄烨首度透露了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的相关细节,同时否认了之前媒体对他“戛纳系”电影人的定位:“戛纳和世界电影业的发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使得揣测优势成为一种没有意义的事情。”面对电影创作的现状,在国外的报道里仍顶着“被禁导演”称呼的娄烨,并没有想象中的抱怨,更多的是平心静气的鼓励:“好的电影只有在自由自然的情况下才能够产生……要相信我们的观众,不要害怕电影。”
谈新片:
性是自由人不可缺少的一面
时代周报:这个电影的产生有怎样的故事?
娄烨:灵感来自于一篇1923年的郁达夫的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从故事本身来说,影片的两个男主人公在一个昏暗的傍晚,可能是在做爱之后,读郁达夫文集的其中一篇,这可能是影片和小说之间的唯一的实际的联系。但是这个联系是非常重要的。
在与编剧梅峰一起为《春风沉醉的夜晚》(SPRING FEVER)工作的时候,我们经常聊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的一些作家和文人,当时的文化状况,以及与现在的关系,从中我们慢慢发现了某种“我们的前身”和“我们的来源”的东西,就是今天我们的很多所思所想其实并不是所谓突然出现的,也不孤立,它是很自然的属于一个历史的线索里面的,这个历史线索其实一直存在在那里,只是经常被压制,剪断,掩盖,或是曲解,那实际上是一种简单的“个人的”传统,而不是“群体的”传统。我们发现,这个传统一直在传递着一种比较温暖的人性的信息。从这个角度,《春风沉醉的夜晚》可以说是一次向这个传统学习的功课。
时代周报:无论电影名字还是海报都让人感觉到这又是一部关于爱情和情欲主题的电影,相比之前的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里又将呈现爱情与情欲哪一面?
娄烨:我们试图呈现的是人的自然的和自由的一面。
时代周报:从现在透露极少的剧情里,电影中的“性”的部分也很重,为什么?这又是如《颐和园》一样“通过性来表现爱情”么?
娄烨:我没有什么固定的方式,性是自由的和自然的人的不可缺少的一个方面。
时代周报:为什么选择谭卓做女主角?她长得很像郝蕾?
娄烨:选择谭卓是因为她最接近我对剧本中的那个女孩子的想象,我从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物的内在精神和外在的影子,同时还因为她也与以前的周迅、章子怡、郝蕾一样,是一个很优秀的女演员。另外,我喜欢随心所欲的工作、拍片,只有我真的想拍这部电影我才会去拍,如果一个导演经常是为了完成什么姐妹篇或者三部曲之类的东西工作,那挺没意思的,我不喜欢。
时代周报:《春风沉醉的夜晚》这次作为爱情背景的是什么?
娄烨:爱情本身。
时代周报:为什么选择南京这座城市拍摄?这个城市给你的感觉是怎样的?
娄烨:我个人认为南京是一个处在中间地带的城市,是“灰区”的城市。我的意思是在中国,南京不如北京政治,不如上海商业,不如深圳和香港开放,但它又比重庆温和,比西部一些城市更进步,它是历史上的六朝古都,也是郁达夫时代的首都,它与残酷的中国近代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江南的位置使它具有某种文人气质。我很喜欢。
时代周报:《春风沉醉的夜晚》和最早入围戛纳电影工作室计划的《Bitch》之间有怎样的差别和距离?
娄烨:《Bitch》是根据旅居巴黎的中国女作家刘捷的长篇小说改编的一部电影计划,它在筹备过程中被选入2008年的戛纳的“工作室计划”单元
(L'Atelier)。这个单元主要是帮助一些很有希望的电影项目,为他们提供融资和计划发布平台,每个电影节都有这样的项目,比如鹿特丹的Cinemart,Pusan电影节的PPP,以及香港的HAF等等。这是一个比较常见的电影行业内部平台,与《春风沉醉的夜晚》没有任何关系。这实际上是我的下一部电影,也是我的第一部外语片(法语片)。我们计划在今年完成筹备,明年开始在巴黎拍摄。
谈戛纳:
为什么需要戛纳发现新面孔
时代周报:在戛纳名单之前很久坊间就流传《春风沉醉的夜晚》入围戛纳,导演确切知道入围的消息是什么时候?入围戛纳对海外发行的帮助是怎样的?
娄烨:按照戛纳惯例,确定入围的影片会在公布前几天得到通知,但戛纳有首发权。通常,入围戛纳对于国际发行非常有帮助。因为是独立的比较艺术的电影,市场风险比较大,我们都是在影片开拍前就初步确定国际发行商,这样我们大概会知道未来的影片会卖出多少钱,我们会在估计的销售总额之内确定影片的预算。
然后看这个预算是否能够满足制作的艺术要求,如果可以,我们会进行拍摄,如果还不够,我们会继续融资。一般都是这样做的。这也是国际独立制片的通行方式。
时代周报:有国际上的评论称你是戛纳系,无论资金来源还是电影卖片都“剑指戛纳”,是否存在因为在项目筹拍运作时受到戛纳的帮助,因此电影选片时也会有优势?
娄烨:我不清楚“戛纳系”是指什么,作为一个以作者电影导演为中心的电影节,它自然有很长的一份作者导演名单。这个名单已经延续了60多年,几乎涵盖了整个世界电影史,我不知道我是否在这个名单里面。从我的感受,我觉得戛纳更像是一个电影的观察者和发布者,而不是资助者,它更接近一种行业性的“秋冬发布会”。
它的复杂体系使得它和世界电影业的发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使得揣测优势成为一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任何电影节都是一种交流平台,无论是鹿特丹(IFFR),上海电影节(SIFF),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CIFF)还是戛纳都一样,通过这个平台不同的电影能够找到适合它的不同的观众群。
时代周报:你对戛纳电影节对中国导演的作用怎么看?贾樟柯接受采访时曾遗憾没有更多的中国新导演进入国际顶尖电影节的视线,你是否也赞同这一说法?
娄烨:我的感觉,戛纳一直在支持中国电影,从陈凯歌、张艺谋到王小帅、贾樟柯和我,都得到并且一直在获得这样的支持。同时也有很多新的面孔进入戛纳,比如翁首鸣,比如陈涛、刁亦男,他们真的是非常优秀而年轻的中国导演,你如果看到他们的片子就会知道,另外在我的《春风沉醉的夜晚》里面几乎全是“新面孔”,我的摄影师曾剑,我的美术指导彭少颖、杜露希,他们都刚从电影学院毕业不久,是第一次独立担任长片的工作,他们都很优秀。我想新面孔不只应该是指导演,还有其他人,还有演员(秦昊和陈思成)。我觉得真正让人遗憾的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戛纳来发现新面孔,为什么我们不能够自己发现新面孔,为什么我们没有自己的戛纳电影节。这是我们更应该遗憾的。
《时代周报》:本届戛纳主席曾在竞赛名单出炉后发表讲话说,电影未来发展的希望在亚洲和远东,但是我们看到这次入围的亚洲面孔又全是“熟脸”,如何看待这之间的差别?
娄烨:不要希望任何一个导演能够代表一个国家和地区,任何一个导演只能够代表他自己。我们应该以个人的视角去观察,不要随便代表一群人来表达,我个人认为这是作为一个电影导演的道德准则。至于“新意”,我觉得这与具体的影片有关,同样一个导演可能在一个时间阶段拍出杰作,但在另外的时间拍出烂片,这是很正常的。
谈未来:
电影环境应该更宽松一些
时代周报:《春风沉醉的夜晚》之前,曾准备和中东作家合作的《Last Hour》是否已经完成?
娄烨:这个合作已经中断了一些时候,因为我们各自在忙自己手边的工作,另外也因为中东局势更加的不稳定,但是我们会继续工作,在耶路撒冷和拉马拉拍摄一部电影一直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梦想。
时代周报:“地下—地上—地下”,有媒体曾这样总结你的电影路线,如今从《春风沉醉的夜晚》来看,似乎在地下的路上越来越远,这是情非得已还是锐意为之?当五年禁满时,是否还会尝试拍“地上”的影片?
娄烨:首先有一件事情是很简单的,就是:其实一部电影本身是没有“地上”、“地下”之分的。如果一部电影被称之为“地上的”或“地下的”、肯定不是因为这部电影本身,而是因为电影以外的环境和体制。其次,我个人认为在情非得已和锐意为之的情况下绝不可能拍出好的电影。我认为好的电影只有在自由自然的情况下才能够产生。
所以我觉得电影的环境应该更自由一些更宽松一些,要相信我们的观众,不要害怕电影。
时代周报:如同你的电影公司“梦工作”的名字,当很多第六代导演都日益拥抱市场和体制时,你似乎仍坚持电影的“梦”的属性,你是如何看待同代人的电影追求以及自己在这个时代里电影位置和作用的定位?
娄烨:“梦”是非现实的,“工作”是现实的,这两者正好是构成了电影的属性,好的电影都是这两者的平衡。每个导演是不同的个体,我觉得导演拥抱市场和体制都没有错,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如果导演不愿意拥抱而不得已或者被迫假装去拥抱,我觉得这就不好了,这就有些可怕了。
我认为真诚的拥抱和拒绝一样都值得尊重,对不同个体抉择的尊重才能够使得我们的社会更丰富多彩,才会有彩虹。从这个角度说,我很希望也很满足我的电影能够成为丰富多彩的中国电影中的一种颜色。
人物档案
娄烨,北京人,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1965年3月出生,1989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 1990年,刚刚步出校门的娄烨集合了一班朋友,拍摄了他的第一部电影《周末情人》。他的影片追求生存还原,自觉摈弃民族和个人神话,挣脱历史文化的裹挟,将人从重重符号中释放出来,裸露生命的真实状态。2006年9月1日娄烨因为《颐和园》,被广电总局处罚5年内不得拍片。代表作品有:《颐和园》(2006) ,《紫蝴蝶》(2004) ,《苏州河》(2000) ,《危情少女》(1994),《周末情人》(1990)。
注:本文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