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云南怒江州,一个偏远小县城的招待所。导演刘杰窝在陋室里坐立不安。好几天了,他一直在等一个电话。刺耳的铃声终于响起,听筒那头的人只说:“姑娘给你送来了,就在门口”。刘杰奔到招待所门口,马路对面九个打赤脚的傈僳族山民围着一个小姑娘,可怜巴巴地低着头,不敢看他。他们一个紧贴着一个,恐惧、悲戚的眼神,都不像来自这个世界。姑娘叫娜真叶,这是她16年来第一次进县城。一家老小哭哭啼啼,以为再也见不到娜真叶的面。但刘杰却松了口气,他终于为他的电影《碧罗雪山》找到了女主角。 随后,刘杰带着全部来自当地的演员们,用68天拍摄完了影片。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上映难的问题,索性放弃了上映的想法。但他没料到的是,今年4月,《碧罗雪山》在北京MOMA百老汇影院上映,3个月来几乎场场爆满。这让不少人,包括刘杰自己都觉得好奇,为什么?有人说,喜欢《碧罗雪山》是因为它真实地反映了云南少数民族村落的真实现状,有人说喜欢它是因为传统民俗和法之间的一种张力冲突……无论理由是什么,《碧罗雪山》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关注,它虽然借助的是少数的力量,但却架起了一座桥梁,让人从中了解刘杰、了解如今的艺术电影以及碧罗雪山旁的村庄。
本报记者 牛萌
【缘起】 “广西厂”想拍环保片
拍《碧罗雪山》不是刘杰的本意。此前,他正在筹备自己的第三部电影,一个讲述城乡接合部的法制题材,但凑不到足够的钱,未果。2008年,广西电影制片厂找上门来,摆明要拍一部建国60周年献礼片的“命题作文”,没有合适人选就打算找刘杰“出山”。
2008年9月,“广西厂”送来了剧本,这是一个关于环保的故事:为了保护灰熊,地方政府号召当地山民搬出村子,山民天天喝酒喝歌跳舞,热烈地盼望搬出去。刘杰一看,便不想接拍,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真实。2005年刘杰拍摄处女作《马背上的法庭》,曾到云南怒江的傈僳族自治州待过两个月,了解当地山民的真实生活状态。在他看来,“现实”两个字不仅是他的电影观,也是他的性格和人生观。
刘杰的拒绝,让“广西厂”颇为焦虑,厂里的负责人很有诚意,表示剧本可以按刘杰的意思来改。刘杰推不过去,只好找了两个编剧重写剧本,但改了两个月还是不行,最后刘杰硬着头皮写了个只有大概故事线索的剧本提纲。不少人认为这个提纲不符合政策导向,但最终的讨论结果是:“广西厂”选择相信刘杰。不过,有两处需要修改,一是让山民穿上鞋,二是不直接表现女主角的死亡。就这样,从2008年9月耗到2009年春节,刘杰终于同意正式接拍《碧罗雪山》。当时,他手里只有那个剧本提纲、300万资金以及部分工作人员。厂里还规定,影片的拍摄期限是40天。
【导演】 跳出“第六代”的异类
为什么《碧罗雪山》这样一部献礼片要找到刘杰?或许是因为《马背上的法庭》曾被列为建党85周年“献礼片”,他曾被人视作主旋律导演?
时年(2008年)40岁的刘杰是导演中的“异类”,作为电影学院摄影系1991届的毕业生,他并不像校友王小帅、娄烨、贾樟柯等第六代导演这么“早慧”和高产。他的第一部作品直到38岁才面世,而直到2008年,他执导的作品只有两部:《马背上的法庭》和《透析》。“导演”这个身份,对他而言,一直若即若离。
1987年,刘杰进入电影学院摄影系上学,当时的他显得很不“文艺”,看电影的口味很怪,对一票“大师作品”毫无兴趣。当时王小帅、娄烨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很多同学追随他们,做梦都想当导演,但刘杰却没有这个念头。毕业后的他先是当摄影记者,后来又做起了生意。
刘杰正式迈进电影圈的第一步,还是从第六代电影人开始。1992年,师兄王小帅邀请刘杰来帮忙拍《冬春的日子》,此后,两人一口气合作了《梦幻田园》《十七岁的单车》等多部电影。
2003年,刘杰萌生了自己拍电影的想法。尽管他从第六代导演的圈子里走出来,但他的电影观念却和曾经的“战友”们截然不同。第六代喜欢讲述成长记忆、边缘人物、个体感受,他统统避开。他相信自己对社会、体制的现状更为了解,他要的不是个体的控诉、反抗,他要的是发现问题、主张改良。
【风格】 “马背”上的成功
刘杰2003年在《南方周末》上看到一篇名为《马背上的法庭》的旧报道,促使他动了筹拍同名影片的念头。为了这部电影,他向周围的司法界朋友四处讨教,到云南宁蒗县实地考察、查阅了大量案件卷宗。最后,他拍出了这部风格介于纪录片和故事片之间的处女作,故事处处讲述法律在边远山区的无力现状,情绪收敛、冷静,镜头精准、简练,影片甫一亮相,一举夺得2006年第六十三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最佳影片大奖。
为了《马背上的法庭》,刘杰变卖房、车,自己凑了300多万元。影片拍出来之后,广电总局把这部片子列为建党85周年献礼片,还发给刘杰80万元的“优秀国产片资助金”。最后,《马背上的法庭》在国内收到300多万元的票房,还在法国上映50多周,成为2007年法国十大最卖座的外语片之一。海外票房、电影节奖金、DVD版权费等加起来,这部小成本艺术片居然略有赚头。
他不在乎别人说他是主旋律导演,他更看重的是“主旋律”给《马背上的法庭》提供了更多与观众见面的机会,而且促使全国许多公检法机关组织观看、学习,这正符合他的“改良”意图。2009年,刘杰再度聚焦现实,拍摄了讲述10年前新刑法代替旧刑法时,法律系统完善过程中的特殊故事《透析》,影片一直没有公映、发行,投资成本也尚未回收。刘杰戏称自己“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循环”断裂,没有资金再拍自己的第三部电影,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心力来面对此后不少折腾的《碧罗雪山》。
【演员】 找山民演戏酒比钱管用
2009年,刘杰迎来了《碧罗雪山》的命题作文。在他的构想中,影片必须由当地的傈僳族山民扮演,这样才能保持原汁原味的真实感。但他没想到的是,对“原生态”和“非职业演员”的坚持,给拍摄造成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困难。
第一个演员来得还算顺利,州里的电视台给刘杰播放一段民间艺人演出的录像,他一眼看到人群中有个中年男人,面色黝黑,样子长得“真坏”,刘杰马上敲定,他就是片中“吉妮”的爸爸“三大坡”。刘杰带着人在小县城、山沟里四处寻找演员,但一直找不到女主角“吉妮”的适当人选。有一天,刘杰意外在一座小教堂里看到一场基督教活动,16岁的少女娜真叶在台上唱歌跳舞,笑容天真烂漫,刘杰眼前一亮:就是她!翻译立刻在台下找到娜真叶攀谈起来,谁知话说到一半,娜真叶突然大哭起来,扭头跑出去,后来才知道,娜真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拍电影”,完全被吓坏了。
为了说服娜真叶的父母,刘杰请当地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去她家做了好几天工作,直到工作人员半开玩笑地“威胁”他们:“如果不答应,就让剧组住到你家去,把你家的鸡、牛都吃光!”娜真叶的父母才同意。
“迪阿鲁”的饰演者汪普泽是一个挺机灵的男孩,上过半年学,略会一点汉语。可不知为什么剧组的工作人员都不太喜欢他,原因大概是汪普泽太热心,经常主动来剧组帮忙,但又因为汉语太差,经常误解剧组人员的意思,为了照顾大家的情绪,刘杰在没有男主角的情况下拍了20多天戏,之后才让汪普泽加入剧组。片中“爷爷”的角色更让刘杰抓狂,剧组原本找了一个合适的当地老爷子,刘杰把他留在身边磨合了几天,突然老爷子就不干了,说他不开心、不愿意,刘杰至今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另外,原本选中演“嫂子”的演员,拍了几天之后说孩子在家里没有喂奶,撒手就走了。
当时,刘杰给演员们的片酬是一天100元,这相当于当地不少山民一年的家庭收入,但钱在山区里,经常派不上用场,《碧罗雪山》还没拍完,剧组的演员就换了一半。好在当地人爱喝酒,在他们眼里,来送酒的人都是朋友。此后,刘杰让道具人员每天都备着一两箱酒,需要山民帮忙就送酒,比钱还好使。
【拍摄】 与演员“斗法”
电影开拍之后,如何调教演员入戏,成了刘杰的又一个大难题。由于没有剧本,当地的村民也不识字,所以拍摄起来,许多细节往往不能按照当初的预期来安排。
刘杰试图让扮演“爷爷”的老演员换换思路,假设熊是当地山民的图腾和祖宗,老爷子一听怒了,大声喝斥:“胡说!我们的祖宗是上帝!”让剧组人员哭笑不得。而片中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到“爷爷”家来游说的一场戏,刘杰费了半天劲给老爷子说戏,可每当演员扮演的“政府人员”一出现,老爷子就把台词忘光了,老实巴交地向“政府人员”交待:“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他们把我找来的,说要拍电影”,说了多少遍都改不过来。没有办法,刘杰只好让老爷子从头到尾坐着不动、低着头、眼睛不准乱看、最后拍出来一个气势很酷、稳如泰山的“爷爷”形象。
而男女主角汪普泽和娜真叶在刚开始拍戏时,坚决不肯唱情歌,开导了好久才同意学唱,可是没学两天,娜真叶在片场又突然大哭起来,原来那天是周末,按当地的风俗不能工作。刘杰没辙,只好请人打电话劝服她,说没关系,演戏可以破例,才止住了娜真叶的眼泪。
片中有一场戏说的是“木扒”的妻子放牛,不留神让牛跌下山摔死了,这场戏刘杰需要一头牛,但无论怎样都买不到牛。原来他在一开始拍摄木扒结婚、办酒席的戏份时,杀了一头牛,这个消息传出去,当地山民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卖给他牛,最后这场戏只能一笔带过。很多观众很惊叹刘杰如何驾驭片中的那几头黑熊,但实际上,这几头从动物园里租来的,训练有素的熊恰恰是最省心的“演员”。
拍到第40多天,剧组的进程超期。刘杰无奈,用两天时间把所有的素材看了一遍,像做糖葫芦一样,看看有几颗山楂,还要加多少糖,再找根棍串起来。看完后,刘杰尽可能补拍了一些镜头,终于在第68天杀青。
按刘杰的设想,《碧罗雪山》最后完成的内容大概只达到了原剧本内容的一半,另外一半由于种种客观原因,无法完成。回想起那68天,刘杰仍然记得当时的纠结、无奈、无助、痛苦,他认为,《碧罗雪山》不如想象中得精致,如果时间能够拉到90天,投资再多一点,影片的“毛刺”和“断头”会更少,对于目前的成品,刘杰的看法是“一般,基本水准还在,反正不丢人”。
【上映】 艺术影院场场爆满
电影拍完,刘杰本打算取名为《熊的子民》或《云上的人民》,但最终还是沿用了原来的名字,不过刘杰对于片名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猜想这部电影根本不会有人看。
在“小圈子”里,刘杰和他的《碧罗雪山》大受欢迎。影片在当年的上海电影节一举获得评委会特别嘉奖、最佳音乐、最佳导演和评委会大奖四个奖项,有朋友替刘杰算过,《碧罗雪山》至少得了十七八个国内外大奖。看过片的商业院线经理,都夸片子好,但是,一说到发行上映,就没人吱声。
刘杰早料到这个结果,索性拒绝宣传、上映,香港导演吴宇森非常喜欢《碧罗雪山》,一直催刘杰安排上映,但刘杰铁了心打算就此“翻篇”。去年年底,MOMA万国城百老汇影院负责人吴婧找到刘杰,希望排映《碧罗雪山》,刘杰二话不说,直接拒绝。但吴婧坚持了半年,刘杰终于同意试试。
结果,影片今年4月在百老汇上映,三个月以来,几乎场场爆满,创下了百老汇的放映奇迹。看目前的势头,《碧罗雪山》的火爆有可能会持续下去。起初刘杰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在看他的电影,他悄悄混在观众群中看过两次,发现都是自发买票的年轻人,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欣喜和安慰。
扮演那个纯洁少女“吉妮”的娜真叶,在剧组收工后几个月就被哥哥嫁出去换了钱。2010年,刘杰把她接出来参加上海电影节之时,娜真叶已经有孕在身。因为《碧罗雪山》的成功,娜真叶跟着剧组去了南京、昆明、悉尼,见多了大场面,也变得勇敢起来,甚至主动去学了两个月汉语。
电影拍完了,情谊还没终结。刘杰竭尽全力,一遍一遍地请当地政府工作人员照顾娜真叶和汪普泽,据说,县委最后开了个表彰会,奖励这一对少男少女一人一万块钱,还给娜真叶在招待办安排了个工作,现在,她或许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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