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松:很多东西是被别人命名成这样才成这样,但是艺术家其实看世界完全不可以去参照这个,可以自己用自己的那一套规则,自己的那个系统去阐释。记得看完《让子弹飞》给你发过一条短信,从民国可以看到当下。你当时回的时候说“民国和当下都是道具”。我从这个回复里面感觉得出来,其实你要讲的本来就是想拍一个电影,并不是想在电影当中说这些现实的东西,现实要读的话是观众自己的事。
姜文:这里面还有一个根本上的观点问题。那样去理解这部电影的人首先认可了以皇帝、政治来概括整体人类历史,对我来说不是这样,那只是其中的一个说法,民国、爱新觉罗、朱元璋,那只是你们定义的概念和说法而已。对我来说,我有我对这一套东西的说法,我可以拿朱元璋当一个道具而已,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清楚?实际上我们人类世界是不断被强权者归纳成一种东西,说这叫欧洲,这叫资本主义,这叫什么,他希望那么做,没有关系,因为他的位置、职位或者他的需求决定的。但对艺术家来说,他们永远有他们自己一套系统在解释,什么是人,什么是强盗,什么是组织,什么是妓女。你不能说你用“五讲四美”这一套来解释莎士比亚,这就没法聊了。老百姓这么想无所谓,我们很多所谓搞文艺批评的,搞创作的还这么聊,是肯定没有出路的。这杯水我们可以起8个名字,爱新觉罗起的名字叫清朝,我们起的名字就叫杯水,我跟爱新觉罗不是一个系统,莎士比亚跟他们的英国皇室也不是一个系统。我更愿意从莎士比亚或者是莫扎特,米开朗基罗这一套东西,来理解人类历史而已。所以我说,民国也好,什么也好,只不过是个道具而已。
程青松:我能够理解,有一段时间我看到凤凰卫视(微博)会请很多人讲口述史,就是个体对于抗战或者是对于“文革”个人的记忆,可能跟官方的说法,或者是专门负责写这个的人是不一样的,我经历的这个东西是我自己看到的东西。就个体来说,他的记忆和历史记忆和公共记忆是不完全一致的。那是他的一种解读,姜文的解读是用自己的眼光。
姜文:莎士比亚写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丹麦王室肯定跟他急了,这不是瞎编吗?但莎士比亚其实聊的是另外一回事,而且对莎士比亚来说,也不是在影射丹麦王室,说你们丹麦什么样,根本无所谓,丹麦爱怎么样怎么样,莎士比亚只是找一个王子来说这个事,莎士比亚一定觉得他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比丹麦王室要重要。根本就是两种聊法。
程青松:王子只是一个载体,只是借用。
姜文:所以如果有人在那里说,莎士比亚是别用有心,影射丹麦,把丹麦搅得一团糟,其实根本和莎士比亚不在一个语言系统里对话。
程青松:丹麦王室这点事这个对哈姆雷特是一个小事。莎士比亚自己的思考是最重要的,这样说就很清楚了。历史不是教科书写的那样,历史也不是强权者说的那样的,其实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姜文:他聊他的,我聊我的,不是一回事。
程青松:卡夫卡写过,一战爆发的时候他在游泳,别人的话都会说我在躲避战争,或者参加抵抗运动,而他是在下午游泳,一个生活的状态,他那个个体那么自在的存在着。我当时看了很震动。
姜文:卡夫卡没有生活在制式化里。
程青松:很多作品写战争,好像每天都在撒传单,没有打酱油的人。
姜文:说句很简单的话,民国不属于蒋介石,但是有些人会拿蒋介石时代来说民国,那是搞政治研究的,搞历史研究的。但对我来说,民国肯定跟蒋介石的关系不大,我看到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程青松:《让子弹飞》的结尾,大家都走了,牧之很孤独,有这种感觉。
姜文:我觉得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除非有人回避他的孤独,那我没办法了。回避孤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包括上网,找对象,乱七八糟吃喝玩乐,这些大体除了基本的温饱,都是回避孤独。如果说张牧之孤独从他第一句话就孤独了,他们说“没打中”,牧之说“让子弹飞一会儿”,这就已经是种孤独了。
程青松:在中国的银幕形象当中张牧之这个人物还是很独特的,他这样一个状态。原来的那种领袖人物在电影中会有前呼后拥。
姜文:其实《盗官记》原来拍过一个电影,我们这是第二次拍,同样一本小说,你们先看看那部,再聊这个话题可能会不一样。
程青松:那个电影叫《响马县长》,我看过,完全是不一样的类型。
姜文:那才有意思,一个小说诞生了两部电影。
程青松:《响马县长》那个年代,80年代拍东西比较老实,基本按照小说的线索,导演个人的东西比较少。可能看了《让子弹飞》,大家会发现,同样一个小说,姜文是这样来发挥和理解的,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姜文:甚至都不是发挥和理解,我读了一遍小说,我读出来就是《让子弹飞》,“误读”。
程青松:就是你看到这部小说就开始创作了,你在想像。
姜文:对于我来说,仅仅就是“误读”,我把《生存》读完了我脑子里面就是《鬼子来了》,这也可以理解成是创作,但对于我来说基本上是一个误读。
程青松:不是“误读”,是你的读解。
姜文:是“误读”,因为我觉得世界就是长在“误读”的这个营养上的。
程青松:我以前写过一句话,“世界是由误解构成的”,充满了误解。有的人一生就在做这个事,都要让别人理解自己,有人就无所谓,就不让别人理解自己。
“《太阳照常升起》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让子弹飞》是我们送给观众的礼物”
——姜文
程青松:拍片的速度会加快吗?从导演电影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到现在,十八年拍了四部电影。《让子弹飞》的剧本也磨了一年多。
姜文:至少。
程青松:当时我收到了很多条你发的短信,都是古体诗。
姜文:那都是在做剧本的过程中写的。
程青松:我收到的有七八首。哪天还可以搜集起来?发表在《青年电影手册》上。
姜文:平仄都有问题,有谁会发表一个平仄不对的?
程青松:我不介意平仄。我们这个杂志从不删减大家聊的东西,因为我觉得一旦你写的文章编辑要给你改,你是一个完整的结构,你要拿掉一块骨头特别可怕。
姜文:那我整理整理给你。
程青松:讲讲您这四部作品在你心目当中的份量。
姜文:我觉得《太阳照常升起》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让子弹飞》是我们送给观众的礼物。《太阳照常升起》是无法复制的,而且在精神生活里面永远是一个营养。我觉得大家没有看懂,没有机会看是大家的损失,不是我的损失。《鬼子来了》聊的还是人的事,虽然有非现实的手法,但是聊的都是人家说的一个阶段的事,《太阳照常升起》真的是一个心理和精神的事。
程青松:你是说在精神上的东西吗?
姜文:对于创作来说。
程青松:创作上投入了更多。
姜文:如果拿自己当材料往里面剁的话,那里面剁的全是自己的肉,都是述平我们一起做的,《鬼子来了》基本上还是剁别人的肉,剁历史的肉,《太阳照常升起》剁的是我们自己的肉。
程青松:《太阳照常升起》是你自己心灵的东西,但是看《鬼子来了》的时候容易看到中国人的状态。
姜文:更加公众一些。《太阳照常升起》是精神和心理的东西,我有时候看这个片子,拍成这样,谁拍的?我都佩服,我起码是《太阳照常升起》的粉丝,如果是的话,我就是他一个人的粉丝,他跟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程青松:太不一样了。
姜文:已经很久了,我现在不在那个状态,我是《太阳照常升起》那个导演的粉丝。我们是用第四人称写的剧本,第四人称复数写的剧本,不是在一个现实中的状态。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假如一个导演的价值在于他能够通过电影创造一个世界。我们知道,上帝也创造了一个世界,上帝的世界也有各式各样的毛病,我们当然不是上帝,正因为我们不是上帝,我们才努力的也创造一个世界看看。当然也有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没有关系,上帝笑比别人笑强点。我们也试图创造一个我们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迫切愿望和真实感受的一个世界,我们有机会去做,而且是一般商业片都达不到的一个投资去做。我很幸运有机会在2005年把太阳拍了,这个年代是绝对不允许,是不可能产生拍这样一个题材的这样的一部电影。也许到2050年,大家钱多了,人们心情也好了,说要不也拍这么一个片子吧。但当时是2005年,什么样的投资人可以这么做呢?这个人首先真有钱,让导演去花,现在很多制片人投资电影是要拿钱变钱的,拿一个要变两个的,因此本质上是不可能出现一个精神产品。太阳的主要投资人是王伟,他自己后来在家看了好几次太阳,看完了之后给我发短信说老姜,值!这个作为一个导演,我已经满足了,我应当感恩。
程青松:《太阳照常升起》的情感,这个电影按照故事,其实可以做成很写实的故事,不是现在你拍出来的那种状态。我觉得看那个电影的时候,我们是60年代出生的人,从那一代走过来的人,对它的理解还是有一些。现在的人,你使用的那些音乐,包括出现的那个时候女性的大腿的那些场面,令人想入非非,可能确实对于80后的人,对于那个东西他们可能缺乏一些了解。
姜文:其实我一直不这么认为,我可以跟你讨论一下。《让子弹飞》卖了快7亿了,难道他们对北洋都是了解、熟悉和理解的吗?不是。那个年代比《太阳照常升起》离得还遥远。美国片《阿凡达》在中国卖了12亿多,他们对那个环境熟悉和了解吗?不是的。《太阳照常升起》写的不是华侨的事,也不是“文革”的事,是一种心路历程,是一种你脑海中的经历,这个经历跟你的精神和肉身有关系,我拿出来,试图跟大家分享。我们可能忽视了一点,在这次分享的过程中,没有充分的创造好大家跟你分享的环境和心情,大家没具备我们同样的心情,所以没有形成分享的情况。我们也不说谁做得不对,只能说是心情的条件没有达成。
不过呢,任何你碰到的结果,其实都是你所期待的,只不过你忘了你最根本的期待。再换句话说,如果你的希望和你的手段是朝一个角度的,没有办不成的事。如果你的希望和你的手段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有了偏差,就会产生不是心想事成的情况。后来我看了当时我们谈剧本的60万字的那些记录,太阳上映后的反应实际上是我们期待的,我们就期待是一个别人说,啊,我们怎么看不懂啊?这是我们最根本的东西,当时确实想跟人家分享,但是没打算跟那么多人分享,这是非常微妙的一件事,所以我跟年轻人会说这句话: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你稍微检验一下,你的目标和你的努力方向是不是有偏差?如果把偏差调得笔直,就一定会心想事成。如果不是笔直的,那你就要承担你事先设计好的这个结果。其实多少我们做《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是有某种宣言感,有这个潜意识,这个潜意识最后就造成了这个结果。
程青松:宣言感是说拍给50个人看的?
姜文:也不是,我们对未来也没有那么多期许,是我们想好了能理解的观众可能没那么多,现在是这么多,可能比《太阳照常升起》上映的时候会多点,但绝对不会像《让子弹飞》那么多,是两种类型的东西。如果《太阳照常升起》有《让子弹飞》这样高的票房,那我们就彻底“崩溃”了。
程青松:电影不是单单以票房来证明价值的。
姜文:感谢上帝给我们一个《太阳照常升起》最完美的结果,其实它是最完美的。
程青松:也有人很喜欢这部电影。
姜文:有很多人,对《太阳照常升起》的感受,跟我的表达有共鸣,我觉得我还是有很多分享者共鸣的。我觉得这些都是正常的,非常好。
程青松:以前我有一个好朋友就说,经常有人拿我看不懂某个东西是批评某个东西,那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准备好。
姜文:你只能看加法,你不会乘法,你说这个叫什么?我看不懂,因为它是乘法,你应该有些自卑。他这么说对我没有伤害,对他自己伤害更大。拍挣钱的戏是容易的,拍《太阳照常升起》还真需要点本事,或者需要上帝给你机会。
程青松:真要说票房,《阳光灿烂的日子》1995年就是冠军。那个时候的物价不是现在的物价了,折算下来也是好多亿了。
姜文:咱就不折算了吧。
程青松:《让子弹飞》拍完了肯定要准备下一部吧,下一部的方向是什么?
姜文:我现在还没想这个事,我还要歇会儿。我这半年剪片子颈椎问题很大。
程青松:现在很多导演都不自己剪片子的。
姜文:如果剪接导演不参与,甚至不去做剪接,这个导演其实不应该叫导演。所以好莱坞为什么老剥夺那些烂导演的剪接权,剪接真的十分重要。
程青松:剪辑可以让电影起死回生。
姜文:一个导演,不参与剧本,不参与剪接,不参与表演,那都不能叫导演,不会演戏的编剧不是好导演(笑)。
程青松:中国的导演比编剧多很多。
姜文:中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道听途说把导演当成事了,我很反感,你先别说你是不是导演,你会不会写剧本?你能不能剪接?你能不能演戏,如果不能的话就不是,你就不叫导演,就不能叫导演,你凭什么跟人家说?你凭什么跟人家说你要这么做,你不能说我有这个职位,那是胡扯。
程青松:但是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很好,期待能看到你新的作品。今天我们不仅仅聊了《让子弹飞》,也聊了《太阳照常升起》。很久没有一部电影能激起大家这么多的话题,可见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的贫乏,我们的精神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是多么的匮乏。
姜文:其实我的电影,年代和故事看上去是离现实生活最远的,但是观众看完了后,却有很多可聊的。很多电影内容看上去是贴着生活拍的,看完了,却觉得跟生活一点关系都而没有。
程青松:电影是梦,也是现实,谢谢姜文和我们分享了他的创作经验,我们期待他的电影,让太阳像子弹一样继续飞吧。
(责编: su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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