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编辑/ 王子烨
2011年9月,4部华语电影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竞赛单元,登陆水城。当一个意大利男声最终用磕磕绊绊的音译念出最佳女主角——“叶德娴”的名字时,打败了同台竞争的朱迪·福斯特、凯特·温斯莱特等众好莱坞女星的桃姐叶德娴,淡定得令人惊讶。提起这段,叶德娴大笑道:“我当时没有听懂是在叫我,后来她(许鞍华)推了我一把,开心地冲我嚷,我才知道,哦,是我了。”
是她了,是叶德娴,更是桃姐。导演许鞍华用《桃姐》讲述了一个老人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将生死、爱、包容、无奈、孤独浓缩到一部电影里。叶德娴更是因为强大细腻、哀而不伤、充满尊严感的表演征服了威尼斯。游历世界一圈后,《桃姐》斩获赞誉无数,3月8日国内上映。此时恰逢香港电影金像奖开幕前夕,这既是商业的考量,又来得恰是时候——在料峭春日看《桃姐》,那行将远去的孤寒与生命之初的温暖,岂非同一件事?
60年代末歌手出道,70年代登上TVB舞台,80年代作品辈出,又在进入21世纪后淡出演艺圈11年。叶德娴是个存在于香港人记忆中的名字,是一首沙哑的爵士余音、一个或癫狂或悲情的眼神、一段已经被遗忘太久的历史。做歌手时,她被罗大佑等一众歌坛大佬奉为心水私藏;做演员时,她三度获得金像奖最佳女配角。但叶德娴始终没有大红大紫。尽管她在银幕上常笑得放肆,但她总给人一种孤寒感,好像是误入繁华世界的一个冷清的人,她随时准备离开。
于是,在2000年,叶德娴真的离开了。她并没有像许多明星那般宣布“息影”,老实说,娱乐版也并没有位置关心老艺人叶德娴是否还想继续演各路女配角。除了2004年接了一部至今自己都不愿意提及的“TVB烂电视剧”外,叶德娴不演了,也不唱了。
“做演员很被动,尤其是我这类演员,让我演神经病我就演神经病,我从来不去争取角色。”而叶德娴口中的“我这类演员”是指“非港姐出身、并不漂亮”的女演员。“我什么都演过,唯一没有演过的就是很Sexy的那种,因为没有人让我演美女嘛。”
64岁,人生多半局已过。The Beatles的McCartney在名曲《When I’m 64》时快乐憧憬着晚时情景,“Will you still be sending me a Valentine Birthday greetings bottle of wine……Will you still need me, will you still feed me/When I’m sixty-four。”
但这份常人渴望厮守、渴望天伦的情感,于叶德娴却是另外的世界。淡出后,叶德娴的生活简单清静,爬山、走路、看书、瑜伽、跳舞,偶尔见朋友。她喜欢运动,但对运动的选择只限于“走路、游泳、瑜伽”等“一个人的运动”,需要两人配合的项目比如网球,她不做。“其实我很忙的,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在香港,叶德娴只和一位佣人住在一起。1980年离婚后,她从未再婚。一双儿女在国外并不常见面。叶德娴说,她对人际关系的论调总有一种悲观,这种悲观让她早早明白,一期一会,何必执著。“合则来,不合则散,凡事不要勉强。”
一个64岁老人的前半生如此这般,也曾风光无限,但因性格洁癖始终无法登上万峰之巅;也曾投入婚姻,但最终选择绝世独立。如果不是《桃姐》,叶德娴这一章节也许会被人轻松翻过,只留几声唏嘘,但就是《桃姐》,令叶德娴演艺生涯中至今最辉煌的时刻在64岁时姗姗来迟。这不仅是港人历史上的第一个威尼斯影后,而且也是香港本土电影近8年在国际A类影展上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大奖之一。
采访叶德娴当天,恰好是情人节。当然,McCartney歌中的“情人节礼物”在叶德娴64岁的情人节并没有真的出现。“年纪大了哪有什么情人节,我没有过这些节日的习惯。以前都是开工,赚钱嘛……浪漫可以一个人完成。但爱情是荷尔蒙、是性,反倒是不浪漫的。”当天娴姐提前10分钟到了专访的房间,她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做了头发,她不是为悦己者容,她解释说:“我平时完全不化妆的,但要工作要见你嘛,我不能随随便便。”眼前的娴姐非常瘦,举止文雅,说话字斟句酌,脸上有一种长期运动的人特有的光彩。许鞍华说,叶德娴曾亲自到老人院去体验,最后甚至变成老人院的一个成员。在《桃姐》中,几段抓拍的老人院场景让人心生唏嘘。中国人对死亡似乎总有禁忌,出演这样一部电影、在人生下半局直面死亡,对叶德娴的生活有什么影响?“我可以乐观地看待死亡,死不会因为你害怕就不来了。如果我到了那一天,我会选择安乐死。”这是叶德娴的回答。
对话 我会选择安乐死
在人群中就不孤独吗?会更孤独吧?
[关键词] 爱和死/孤独/信仰
记者(以下简称记):今天是情人节,你打扮这么漂亮是因为有人陪你过节吗?
叶德娴(以下简称叶):我今天这样是有工作,是要见你,所以我做头发、做造型,不能随便应付。但是年纪大了哪有什么情人节,我没有过这些节日的习惯。以前都是开工,赚钱嘛,节日是赚钱比较多的日子,哪怕是情人节,哪怕是圣诞节,哪怕是新年……
记:你可以拒绝过情人节,但你会拒绝浪漫吗?
叶:浪漫是一种对环境的感觉,比如海阔天空对我来说是浪漫的,还有比如来自画、音乐,或者某一个情景,是浪漫的。浪漫可以一个人完成。但爱情是荷尔蒙、是性,反倒不浪漫。
记:影片中桃姐的际遇,她一生独身也没有子嗣,对曾经追求她的人很挑剔,嫌那些人身上“有腥味”。你觉得桃姐最后那种孤独和她独身有关吗?
叶:当你最后病的时候,是一种很无奈的情形。那种无奈与你是否结婚、有没有钱、有没有孩子无关。到最后,桃姐是个认命的人,认命就是你知道每一个人最后都是要这样的,桃姐以前看见过Roger的外婆,中了风好了,好了然后再中风,然后就没有了。对桃姐来讲没有什么害怕,但孤独是有的。可在人群中就不孤独吗?你在人群中会更孤独吧?
记:但是过年的时候,Roger一家在美国热热闹闹地过年,给桃姐打来电话,那段看着特别心酸。尽管个人的孤独感无法消灭掉,但人还是需要一种相互的慰藉,对不对?
叶:但是桃姐也不错呀,她虽然一个人在养老院,但她有她的猫,她一个人去花市(类似于内地的庙会),她也会在过年的时候买花买小玩具……
记:她虽然懂得人生悲凉,但内心还是让自己更积极。
叶:对,我觉得她很懂得享受这种孤独。可能因为她是有信仰的一个人,所以她觉得到最后的时刻,自己就是要回到家了……这些事情很无常的,所以你们年轻人也不要太轻心,要去定期体检。
记:你现在体检的频率是多久一次?
叶:每四个月我就去一趟,检查我的胆固醇,还有血糖那些。不是我怕死,我不怕死,我就怕中风而已(笑)。
记:是因为拍了《桃姐》的缘故吗?
叶:不不不,这种情况我见太多了,比如非常独立的一些人,突然中风了,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对我来讲,我这么喜欢活动的一个人,要是中风了,我肯定活不下去的。
记:而且中风和其他病比起来,更需要别人照顾,还不仅仅是自己痛苦。
叶:对。我不喜欢自己没有能力,没有能力是很痛苦的事,还要因此麻烦别人,我更加不喜欢。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是享受人家帮他的。
记:我会推荐我同龄的朋友看《桃姐》,但不会带妈妈去,因为她是桃姐的那个年纪,我怕她看到会伤心。我知道许鞍华导演也不想让她妈妈看到《桃姐》,也是怕老人感到悲苦。
叶:你一定要带你妈妈去看,我觉得有时候让她去哭一场也是好的。生老病死是必经的,她不去看,或者不跟她讲“死”这个字,死亡就不会发生吗?她自己也会想的,所以你不如让她去看,让她安然接受。
记:你这个年龄的人,尤其是中国人对死有一种回避,但好像你从来不避讳死亡这个话题,为什么?你有信仰吗?
叶:我没有信仰,但我可以乐观地看待死亡,死不会因为你害怕就不来了。如果我到了那一天,我会选择安乐死。
我曾低估了华仔
[关键词] 《桃姐》 /刘德华
记: 《桃姐》中你和华仔演一对有母子情谊的主仆,你和华仔在80年代合作过很多次,但十多年没有再合作,这次《桃姐》又是一个这么走内心的戏,他对生命体验的那种成熟和变化,你应该了解得更细腻。
叶:华仔越来越聪明了,无论在他的事业,或者他的人生上。你看他在做生意,在香港有影视公司,还把生意带到内地,不容易。这不是谁都行的,他本来就是人才,只不过慢慢他被更多人承认了。再有他演戏,这次真的让我眼前一亮。你们是顺着看的,但我们是跳着拍的,上来第一场就是在老人院拍,他一下子就能把角色拿捏得那么准确。不容易。
记:那场老人院的戏你能一下子进入角色吗?
叶:我能(笑)。那个对我来讲没有问题,可能对华仔来讲也没有问题。不过就是以前人家总觉得他就是偶像嘛,不会演戏,好像把他低估了。可能以前我也把他低估了吧。
记:合作这么多年,你也会低估他?
叶:我害怕他太靓仔。起码对这个角色来说,靓是一种障碍。好在真实的Roger也很土,无论穿多贵的衣服都像修冷气的……(笑)
记:我记得你在威尼斯刚获得影后的时候说,其实刘德华那个角色比桃姐还要不容易,是因为戏都在桃姐身上吗?
叶:因为他跟桃姐相处时,很多时候是没有话的,反而桃姐常常在讲话,他好像哑巴一样,他就是看着桃姐,但也要对桃姐做出反应,这个是靠功夫的。
记:说到桃姐这个角色,她有很多性格和你挺像的,所以这个角色你和许鞍华应该从一开始就有共识了吧?
叶:她最初就和我讲,不要煽情,绝对不要煽情,全部就是要很自然的。还有就是比较不要让人看得出你内心的感受。好像她中风在医院里面,她提到要到老人院住,Roger后来就说好啊,我送你去,她问Roger要多少钱,Roger说我帮你给,她说不用我自己有钱。我相信这个女人那时候很矛盾,她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有期待,希望Roger说你不要去养老院,我管你。但这种感觉只能演出一点点而已,你只能感觉到她有一点点失望。
不是我要求高,是他们要求太低
[关键词] 挑剔/洁癖/孤寒
记:娴姐已经淡出演艺圈十多年,我知道你每天清晨4点都会去爬山,除了运动,这十几年你主要在干些什么?
叶:我喜欢运动,喜欢看书,我做瑜伽,还在学跳舞。跳舞一个星期学三次,每次大概6个小时。
记:跳得怎么样?
叶:还OK了。对了,我还喜欢去有小孩的家庭里面,去玩人家的小孩(笑)……其实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
记:我看到香港媒体写到你的时候,多用一个词“孤寒”。你是不是在生活和性格上都有洁癖?比如,桃姐那种家事必须亲力亲为,一点点不干净都不可以,你是吗?
叶:我以前会的。2009年,我尝试了一年没有请佣人,都自己来。但是我家事做得太多了,手不灵活,要去看跌打医生……所以我后来还是请了一个菲律宾工人回来帮我。不过他们没办法完全做到我的标准。
记:你的标准是什么样?
叶:不是我要求高,是他们的要求太低!比如说,本来这个花就是应该放在这里,但他们就是随便一放,他们觉得,花已经放到台子上了啊。我说应该让花瓶的这个棱角对着桌子的这个纹路,这才对嘛!他们说这有什么关系。其实对他们来讲,放不放花都无所谓,放花还要换水,好麻烦……
记:但你就是一定要这样放,不然你就会难受。
叶:对,我觉得那样放是最美的,也不用很多工夫,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记:这种你觉得你要求不高,但对方认为很苛求的矛盾,是不是出现在你生活的各个方面?
叶:对,太多了。比如煮饭,她就一次煮两三顿,然后每次热着吃剩的。我说我们一天只吃两顿饭,家里也只有我们两个,那你为什么不能每顿煮新鲜的呢?
记:花瓶的事情我并不太理解,但说到剩饭我就理解了……
叶:对嘛!所以不是我要求高,我会说他们,但没什么用。
记:如果别人总达不到你的要求,你会不会怀疑自己?
叶:不会,我是怀疑他们的智力低啊。
友情终结就终结吧,何必勉强
[关键词] 秩序/朋友/相处/不必勉强
记:你是那种特别要求秩序的人吧?
叶:对,我喜欢秩序,我需要秩序,否则生活就变成战场,每天打仗一样。而且我不是只对别人有要求,我是先对自己有要求。
记:你的这种要求是一直如此,还是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这样?
叶:越来越这样。
记:但你是艺人,你的那种自我秩序在片场或者通告的时候随时会被打乱,怎么办?
叶:是啊,但现在比较聪明一点了,人老了就精了嘛。比如我来做通告,从早上就要化妆,没时间吃饭。放到以前就饿着,现在我会在吃早餐的时候从饭店拿几个鸡蛋回来,肚子饿的时候就吃鸡蛋。
记:但你的这种性格会不会给身边人压力?我说的不仅是佣人,而是朋友、家人。
叶:平常我不常见朋友的,但当他们见到我的时候,大都知道我这个人有要求,所以他们会顺着我的。
记:因为大家爱你,所以愿意让着你。
叶:对,顺着我,所以没有太大的冲突。但也可以不让的,没问题。
记:不让的话……友情就终结了吧?
叶:终结就终结吧,什么都不要勉强。好像我家里的佣人,她如果觉得我不是一个好老板,那你可以走的。朋友如果觉得我好像合不来,那为什么还要见面呢?
记:你现在合得来的朋友很多吗?
叶:还可以,可能是人家不喜欢我了我都没有发觉吧(笑)。而且不用天天见面,大家两个月,或者是半年一年才见一次面。我喜欢游泳,游泳可以自己一个人游。我也做瑜伽。但是我不会玩网球这种,因为那个需要和别人一起。
记:在和朋友的相处中,你最不能忍受什么?
叶:迟到。然后就是不干净。我不会去环境不好的地方,我要干净。我有时候看到人不讲卫生就奇怪,我们在这么现代的城市住,怎么有人就不洗头呢?这不是有病吗?
记:你其实是讨厌人家懒惰!
叶:对,没错,懒惰!懒惰比生病还要糟糕。
采访手记
采访叶德娴的当天上午,刘德华的微博写出凤飞飞离世的消息。本没想以这个话题开篇,却在和工作人员闲聊时被叶德娴听到,她刚刚还笑着的嘴角一时凝固,愣了片刻后才缓缓地说:“她怎么走了呢?是不是自杀?是不是癌?”旁边有人搭腔“可能是自然死亡”时,她好像找到了一个慰藉:“那就好,走的时候没有痛苦。”我们的话题就从死亡开始,本以为会沉重,叶德娴却毫不避讳,好像死不是生的反面,而是孕育在“生”中的另一种形式。可能是年龄巨大的悬殊,记者和叶德娴不似在工作,更像是一对诉说家常的忘年之友。当记者说到“不会带妈妈去看《桃姐》,怕她心生悲苦”时,叶德娴的话题一下子聚焦到北京那位素昧平生的中年女人身上,“你要多陪陪你妈妈啊。”“不然你给你妈请个小妹,每天带她出门走路,我就爬山啊,非常好。”“你和你妈妈视频吧,让她看到你工作,她就会安心。”“我想到一个好办法!让你妈去唱卡拉OK,那个很发泄的。”“你租个单元房在你妈妈家隔壁,这样好不好?”“你妈妈是不是没有信仰?有信仰的话她可能会对死亡没有那么恐惧……”直到采访结束,叶德娴还在给记者做一个膝盖运动的示范,因为“回家要教给你妈妈做,老年人的膝盖很容易受伤”……
这样的叶德娴很难让人相信她在生活中对人际淡漠、对人苛求。直到最后,叶德娴和记者合影时,她忽然小声说道:“我们聊得来,但下次再见就算能认得出来可能也不会怎么样……”她对人际的疏离,可能源自对关系的不信任。尽管这样,合影前她还是没忘指挥发型师给记者弄弄头发,“她头发太乱了!”
(责编: 葱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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