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7日,76岁生日那天,老导演张华勋收到了儿子张杨的祝福短信。这还是生平头一遭。
接受采访那天,张华勋跟记者提起这件事后,停了一下,仿佛正要说的东西突然不知所踪。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停顿,很快,他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讲述者,一个骄傲的父亲。
与年迈的父亲的和解,是张杨新作《飞越老人院》带给他的意外礼物,而许还山、吴天明、李滨等老演员“年华老去”后的家庭生活、事业的失衡感,也与电影里那些老无所依者构成奇妙的呼应或对照。如果“老去”的命运不能改变,人们又能为晚年的自己活出怎样的“年华”?
一部电影化解父子矛盾
张华勋
出生:1936年3月
代表作:《神秘的大佛》《武林志》
晚年爱好:书法
一聊天就要吵架
老导演张华勋和儿子张杨是同行,却一直不对付。小时候张杨没少挨父亲的责打,而父母的叮咛则让他更加叛逆,父子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张杨迈入不惑之年。生活中,张华勋父子总是聊不上几句话。多年来,尽管都想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聊聊,但说不了几句,就演变成争吵,最终总是以张杨起身走人告终。张杨每年生日,张华勋都会表达祝福,但到了自己的生日,儿子却显得无动于衷。
从处女作《爱情麻辣烫》开始,张杨的作品就始终关注老人话题,《向日葵》更是他对父子之间微妙关系最直白的一次呈现。张华勋一直在纳闷:为什么现实生活中,父母在他心里的分量却小得可怜?张杨也在想:为什么我跟其他长辈都可以相处得特别好,但是跟自己的父母反而无话可说?
和解的生日祝福
转变是从张杨开始的,主动邀父亲出演新作《飞越老人院》是第一步。“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看到父母一天天在变老,心理上会有一种强势和弱势的对比,年轻的时候跟父亲是势力相当,就变成对峙了,现在我更加强势,所以在态度上也会主动开始缓和。”
得到儿子的邀请,张华勋开心得不得了。进了剧组,他每天跟其他的老艺术家们混在一起谈天说地,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几杯小酒下肚,话也多起来。张杨也由此体会到了父亲的寂寞,“我让他参加这部戏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发现人到老的时候朋友越来越少了,但老人都有倾诉的欲望,有时候他喝点酒,可以找个陌生人把自己从小到大经历的那些事全都跟你聊一遍。”
3月生日那天,张华勋第一次收到了儿子发来的祝福短信,十分感动。如今,他意识到过去体罚的教育方式不对,而一起拍戏也让他更了解儿子了。“我从来没有听过儿子说过这么多的话,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这么多内心所想。他能拍出这么一部电影,现在我知道,他的心里是有我这个父亲的,而且分量很重,我开始理解儿子了,我为他感到自豪。”让张华勋感到自豪的,还有这部电影让他第一次走上了红毯,“我真的是沾了儿子的光,虽然我的作品在国际上也拿过奖,但是我这辈子从没有走过红地毯,第二届北京国际电影节还让我题词,非常开心。”
准备开个书法展
书法是张华勋现在生活的最大乐趣之一,他现在正在忙于完成《金瓶梅》的手书,张杨准备帮他办个书法展。张杨在云南双廊开了个客栈,往年邀父母去住他们总是拒绝,今年破天荒地答应了。张华勋还准备把儿子的作品写成一首诗,挂在客栈里。
问及最喜欢张杨的哪部作品,张华勋把儿子所有的电影通通说了一遍,赞张杨是一个有追求、有思想的导演,还一口气从影片主题、导演手法、影像风格、人物设置等几方面总结了好几个“飞跃”,搞得张杨非常不好意思,几度试图打断父亲而不得之后,张杨笑着做出了总结,“你分析得挺透彻”。当张华勋回忆自己当年的往事,透露在执导《神秘的大佛》《武林志》之后,金庸曾三次来请自己执导《书剑恩仇录》,却因当时的现实环境而拒绝时,张杨也笑言,“你这是对自己认识不清。”
把失去的时间“抓回来” 许还山
出生:1937年7月 代表作:《张衡》、《双雄会》、《大决战》
晚年爱好:金石篆刻、读书、古典音乐、绘画、书法、运动
68岁拿的驾照派上用场了
2005年,68岁的许还山拿到了驾照,成了自驾游爱好者,开车去过内蒙古、江西等很多地方。这个技能成就了《飞越老人院》中最“飞”的一场戏。
片中,许还山饰演的老葛开着大巴车带着老人们逃出老人院。因为从没有开过大巴,拍摄的时候,许还山很紧张,“车上一台机器就一百多万,还有6位老人,那么多工作人员,我开着车的时候还真觉得悬。那辆车我本以为是做旧过的,结果还真是破的,手动挡,离合器都有问题,发动机也不行,还漏油,如果一下子翻到沟里,就会车毁人亡,所以每次从车上下来我都一身汗,最后没有出任何事故,我也算完成了一次自我挑战。”
文武双全,比上班的还忙
片中的老葛无依无靠、大小便失禁、想自杀,这与现实生活中的许还山有很大的反差。“我42岁才拍第一部戏,受过很多苦,受过很多政治迫害,但是我现在拍戏拍了30多年,100多部戏,我感觉我有一个任务,就是要把我过去失去的时间抓回来,集中精力补偿我的青春和事业。”
生活中许还山的爱好很多,金石篆刻、读书、古典音乐、绘画、书法,甚至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列个单子,提醒自己今天都要做些什么,老伴说他比上班的还忙。此外,片中有一场许还山卷起衣袖要跟小青年打架的戏让人印象深刻,许还山透露这副身板也得益于自己平时的锻炼,“我每天做50个俯卧撑,还会做很多运动,所以我还能应付要付出一些体力的角色。反正绝对不能无所事事,让我把家当个后备的火葬场,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绝对不要老人院管
片中老葛与儿子的关系很恶劣,许还山称现实生活中很多人都会遇到这类问题,“片子里老葛和孙子聊天的那场戏,勾出了我很多的眼泪。儿子和老子的关系,从生下来开始就是渐行渐远,不是空间距离,是心理和观念的问题。”
许还山有两女一子,各有各的家、各住各的房子。儿子很长时间没来看他,他也只是淡淡地说“忙就忙吧”,“这个社会的生存压力这么大,我从不要求他们必须回来,我从来不对他们用‘必须’两个字,他们的事,想跟我说就说,不想说也没关系,因为他们都不需要我来为他们设计人生方案,我也不干预我的儿女的事业和婚姻。”
面对老去的问题,许还山从不回避,也早已为自己做好了规划,“死就是一道门,我都想好了,我死之后不火葬,就送到尸检所把遗体捐献了,挺好的,别搞那些仪式。像我的母亲,就葬在一棵大树下,我感觉她很伟大、很会体谅别人。不过我绝对不去住老人院,从小就被人管,难道到老了还要让老人院的院长管?我宁愿死在路上,也不愿意死在家里。”
电影圈就是名利、势利
几场宣传活动做下来,许还山也感触颇多,当许多观众看完影片后感动得哭了,抢着发言,他也觉得即便影片不卖钱也值了。但是有些城市的宣传让他感到很失望,“有一次请了一个主持人,还说是当地最著名的,结果那一个钟头的节目,他光提一些预先设想的问题,按部就班地敷衍了事,我还没回答完,她就打断我,那么多观众举手,他视而不见,也不给观众提问的机会,就是完成任务,我当时真的非常生气,我不能接受这种浮躁的做法。”
许还山感慨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他们这些老艺术家。“老演员是不挣钱的,谁管你们这些老家伙的死活?像我演的《钱学森》中的老年戏,八场戏剪得只剩下一场,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什么票房号召力了。这次陈坤(微博)只客串了一场戏,但是在天津拍的时候,听说陈坤要来,所有媒体都趋之若鹜,记者看到我的时候就跟不认识一样。我们这些老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干吗去受这种羞辱?”许还山说起这些声音有些激动,但他还是表示已经看得开了,“在这个圈里这么多年,已经太习惯了,电影圈就是个名利、势利的是非场,我们大部分老演员都明白这一点,也很少去跟年轻人私交,没必要互相打扰。过去我们在圆心上,现在我们就得靠边站,这一点很正常,我们应该把圆心让给别人,这就是历史。”
赶不上这个市场了
吴天明
出生:1939年 代表作:《人生》、《老井》、《变脸》
晚年爱好:钓鱼、看电影、看书
吴天明自称“在表演上我算是个新人”,他更愿意说的是作为一个导演,如何面对被市场遗忘的现状。“这些年我乱七八糟不知道忙啥,反正是没怎么拍戏,赶不上这个市场了!”实际上,吴天明执导的《变脸》曾在12个国际电影节上得了最佳影片奖,在7个电影节上得了最佳导演奖,一共获得了29个奖项,而且影片在美国、日本等地上映都赚了上千万美元,但是这部影片在中国的命运却很惨淡,“有个电影公司花130万买下来,却只放了一两场,因为电影院说没人看。”
拍完《变脸》之后,吴天明接连执导了《首席执行官》和《非常爱情》两部电影,还曾去乌克兰拍了20集的电视剧《牛虻》,结果《牛虻》没过审,因为有关部门说这是宗教题材,不能通过。吴天明为此删掉了很多台词,但还是通不过,一度让他感到很困惑,“后来我就不知道应该拍什么了,我找不到我想拍的剧本,说假话的东西我也拍不了。像田华、陶玉玲这些老演员,我都活不下去了,还怎么能救他们?”
对于《飞越老人院》,吴天明表示出对票房的担心:一帮老头子老太太演的电影,观众爱看吗?《桃姐》也讲了老人院的题材,但她用了很多明星,张杨这个电影用的是仲星火、田华、陶玉玲这些老明星,现在还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吗?
现在的吴天明每天的生活就是钓鱼、看电影、看书,“主要是吃喝玩乐。国产烂片我也看,我对烂片还特别感兴趣,因为我要引以为戒。”吴天明的一儿一女现在都在做电影行业,一个是演员,一个是制片,吴天明并不愿多谈跟他们的关系,但对他们的事业表示认可,“还好他们中毒不深。”
做特立独行的“潮太”
李滨
出生:1929年 代表作:《顽主》、《甲方乙方》
晚年爱好:时尚
李滨年轻时便离了婚,50多年一直孑然一身,平时与两个儿子的交流也不多,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甚至不习惯有人来照顾自己。老太太平时的打扮特别潮,穿的靴子、背的包能让很多年轻人汗颜,而想法更是比很多年轻人超前。
1981年,李滨的大儿子结婚,她就跟儿子说最好别要孩子,“第一我没空照顾,第二我没钱资助。都说我长命,我且活呢,我现在每天都很忙,哪有时间照顾别人。”
拍戏时她也充满了孩子气,拍吃饭那场戏,陶玉玲给自己设计了一些动作,李滨便“不高兴”了——这不是在抢我的戏吗?说到这里,李滨哈哈大笑,“片子里有一句台词让我很有感触:到了这个年纪,该忘的就都忘了吧。”
李滨已经去过好几个老人院实地考察,“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不习惯被别人照顾,但是不得不需要别人照顾时,我也不会找儿子,要给他们解放生产力,不要占用他们太多的时间。”
李滨自认“特立独行,看问题比较另类,超出了一般的老年妇女”,不过她也透露,与田华相比,自己对人生的态度还是不够坦然,“田华家里有四个癌症患者,花了很多钱,但是她的心态非常坦然,她的心态,那才叫登峰造极。”
C18-C19版采写/新京报(微博)记者 孙琳琳 牛萌 实习生 陈一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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