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一代宗师》开拍。

如今又过了两年，影片仍未上映。

梁朝伟苦练咏春，还曾导致左臂骨折。

王家卫访民间武林宗师。前排中：形意拳师傅杨桐（已故）。后排左起：王家卫、八极拳师傅王世泉和陈勋奇。

张震与八极拳武师过招，最近还在交流赛中拿了一等奖。

章子怡练习八卦掌，尽管有舞蹈功底仍十分辛苦。

　　为什么武术叫功夫？功夫其实就是时间。面对这样一个题目，我就意识到这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一条路。但是我愿意走下去，因为这条路太吸引我了。——王家卫

　　11月底，银都机构宣布将《一代宗师》档期从12月18日推迟到明年1月8日，虽然这只是影片第一次延期，但影迷依旧担心王家卫这部作品能否如期上映。以2009年11月广东开平烧香拜神仪式算起，这部汇集梁朝伟[微博]、张震[微博]、章子怡[微博]、宋慧乔的电影已拍摄3年；如按2002年王家卫确定《一代宗师》片名和主演梁朝伟来算，影片筹备已过去10年。王家卫拍片速度慢为内地影迷所知是从《2046》开始，该片前后花费5年。纵向比《一代宗师》似乎算快的了，但和极速增长的中国电影市场横比，这样的慢工出细活显得卓尔不群。三年间，男主角梁朝伟主演了《大魔术师》《听风者》两部电影，章子怡则是《最爱》《危险关系》《非常幸运》三部电影拍竣，张震更是陆续参演了五部电影，只有王家卫一个人沉浸在武术宗师的世界里。这三年王家卫做了什么，为何拍摄速度如此之慢，他到底要呈现给观众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C18-C19版采写

　　新京报记者 杨林[微博]

　　【案头工作】

　　一米多厚的资料，他想翻到哪就能翻到哪，这些资料他得看了多少遍。——邹静之[微博](编剧)

　　回看王家卫的从业历史，他并不是每部电影都拍得慢，2006年美国拍摄《蓝莓之夜》，为了配合外国演员档期和工作人员的习惯，不到两个月就完成任务。1994年穿插《东邪西毒》之间拍的《重庆森林》也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当时王家卫和摄制组为了节约时间，都是上街扛着机器偷拍。五年前，王家卫接受记者专访时曾表示，“不是所有的电影都要拍得很慢，拍摄速度是可快可慢的，主要取决于电影的内容题材。”《一代宗师》展现的是民国武林“北拳南传”的故事，涉及八极、形意、太极、咏春等四大拳派，横跨几十年历史，外景地从东北一直到广东。影片是王家卫从影以来格局最大的一部，也是他首次全程在内地进行拍摄，一开始他就知道《一代宗师》将耗费他巨大精力。

　　上个月公布的《宗师之路》纪录片中王家卫提到：“要重现一个民国武林，是一个很庞大的工程。它不只是一个跨度、服装或者道具的问题……在武打方面，你必须要还原历史的真貌，不能靠特技。还原那个年代武术家的‘精气神’，武林有武林的规矩，他们有他们的仪轨。为什么武术叫功夫？功夫其实就是时间，面对这样一个题目我知道这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一条路。但是，我愿意走下去，因为这条路太吸引我。”

　　《一代宗师》的概念最早出现在王家卫脑袋里的时间是1996年，正在阿根廷拍《春光乍泄》的他有天在当地火车站看到很多杂志，只有两个封面是中国人，一个是毛泽东，另一个就是李小龙[微博]，“我是从小看李小龙的电影长大的，但没想过他死了二十年之后，还有这个魅力。那时候我特别想拍一个李小龙的故事，但李小龙的故事很多人已拍过，我就想李小龙的师父应该是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人培养出这样一个人物？”《宗师之路》纪录片中他如此说道。后来王家卫回到香港看到叶问去世三天之前拍下来的视频，视频中叶问在打拳过程中突然停下来了，王家卫当时不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到后来才知道武林当中有一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他希望把他的东西传下去。”

　　1997年，王家卫和刘镇伟[微博]开始剧本写作，2001年他在香港注册了《一代宗师》的剧本，并于2002年就宣布将由梁朝伟扮演叶问。最开始王家卫只是想拍叶问的故事，但他在查阅叶问开武馆史料时发现，上世纪60年代的香港满街都是武馆，有着各种拳派，而他们绝大多数都来自内地各个省份，于是王家卫将“一条街和一个人”的故事扩充为民国各个武林拳派的故事。于是乎整个拍摄计划要重新来过，他要阅读更多关于民国武林的材料。做事是无比精细的他，边搜集材料边将精力放在了延续《花样年华》情绪的电影《2046》上，并陆续完成了短片《爱神》和首部英语片《蓝莓之夜》。

　　《一代宗师》筹备期间和王家卫有过接触的影视策划人杨劲松告诉记者，在他看来《一代宗师》拍摄较慢的首要原因就是王家卫的准备工作非常充足，“电影就是准备的艺术，我去过泽东香港公司，他的办公室等于就是个书房，可以看得出来他的阅读量是非常巨大的。《一代宗师》的编剧邹静之是我认识读书较多的人了，但王家卫曾经淘过一本旧版书，连邹静之都没读过。”

　　邹静之对王家卫第一印象是资料狂人，“他给我看的第一次的资料大概摞地上一米多厚，包括图片、文字，包括一些采访的记录。这些资料他看得无比之熟，他想让我看的材料很快就可以抽出来，这么一摞东西，想翻到哪就能翻到哪，这些资料他得看了多少遍。我怕太认真的人，如果太认真的话，你要付出很大的心里去追寻他。”邹静之和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前前后后写了四年剧本，工作量十倍于平常写剧本，单修改就超过两年。

　　【实地探访】

　　武术其实是很保守的，但是王导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人家的毕生绝学都套到，这点我也很好奇。

　　——徐浩[微博]峰(武术顾问)

　　到了2008年，王家卫发现很多资料图书馆根本查不到，于是开始了实地探访，他通过李连杰[微博]的教练吴彬等人的帮忙，用了两年时间走遍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内蒙古、东北、上海、浙江、佛山、香港、澳门和台湾等地。与太极、八卦、八极、咏春等拳派的100位传人有了面对面接触，找寻真正的武林传承。

　　对于王家卫的这种认真态度，曾整理过《逝去的武林》，并且担任《一代宗师》武术顾问的徐浩峰也颇为感慨，他告诉记者：“王家卫找我的时候基本已经结束了两年的走访，武术其实是很保守的，它是一个传统，不是在舞台上表演，真正的武术是杀人技，有些徒弟跟着师父二三十年，师父也不会把所有绝技都告诉他。花了一辈子也学不到真东西的情况也有，但是王导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人家的毕生绝学都套到，这点我也很好奇。”

　　王家卫如何将师傅们的绝技学到并不为人知，但他行万里的精神着实让身边人敬佩，徐浩峰总是觉得王家卫不像个导演，倒像是个很用功的学者，“他更像一个北方人，或者是他的工夫下到了，对北方人的习俗和礼节都很了解。只有这样，他拍北方宗师南下才会有底蕴。”

　　【武术训练】

　　在北京我冬天早上8点练到11点，夏天是7点练到10点，周末和师兄弟一起去爬香山。——张震

　　早年国内拍摄电影时都讲究体验生活，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似乎将这个宗旨做到极致，在12月2日开锣的吉林长春“八极拳大赛”上，张震竟然拿到了一等奖，足以说明在王家卫的要求下，演员们都把自己逼成了半个武林中人。2009年初，张震在王家卫的建议下师从著名武术家王世泉，也将家从台北搬到北京三元桥附近，开始了每天六个小时的训练，“其实我也算是被骗到北京，最开始王家卫说三个月之后就开机，但练了将近两年才在广东举行拜神仪式。”谈起这段练武经历张震笑着说道。

　　和在剧组拍戏不同，张震觉得在北京的那段日子让他体验了不同的生活哲学，“在北京我冬天早上8点练到11点，夏天是7点练到10点，到晚上偶尔和朋友出去吃饭，要么就是在家里自己去买菜、煮饭，周末和师兄弟一起去爬香山。”谈及最近长春的比赛，张震表示主要是想长见识，想看看其他八极拳拳师都是什么水平，学习一下别人的优点。参加比赛打的这套八极拳，张震用了半年时间学会，前后练习了近万次：“功夫这种东西，临时抱佛脚没有用。”

　　《一代宗师》还没有上映，张震就已成了“八极宗师”，而“咏春宗师”梁朝伟、“八卦宗师”章子怡也不遑多让，2009年7月13日梁朝伟在和咏春师傅对练时，就直接被对方踢断左手手臂。

　　对于梁朝伟、张震他们的学武成就，对武术颇有研究的徐浩峰也表示认可，“演员的气质是否到位，观众没法指出来，但是观众可以看出来。经过这些年的功夫练习，演员们的气质有了改变。我曾到现场看梁朝伟和专业武术运动员交手连续对打六七下，梁朝伟都打下来了，让我觉得很惊讶。他已经具备相当的实力、身手和眼神，能看出他对这种深层次的劲儿是有体会的。演员上者学形，下者学神。演员演一个疯子、傻子、瞎子容易成功，因为肢体变化非常明显，但那都属于下品，真正的上品是因为具备一个人物的精气神儿。”

　　【现场拍摄】

　　王家卫经常是三天拍一个好镜头……换作其他剧组，早就被逼疯了。——邹静之

　　2009年11月21日，《一代宗师》终于在广东开平赤坎影视基地举行拜神仪式，开始了漫漫拍摄征程，外界刚开始预测影片有望2010年贺岁档上映，结果一年过去后，王家卫只拿出一张海报以及章子怡和梁朝伟的剧照。2010年，投资方银都机构60周年庆典上，大家终于看到一款概念视频，其实视频是银都工作人员自己剪辑的。直到2011年7月下旬，影片拍摄一年半后，王家卫才推出一款83秒的先行预告片，梁朝伟扮演的叶问雨中对抗众敌。

　　一位曾前往剧组探班的知情人士分析，《一代宗师》是王家卫所有电影中最复杂、格局最大的一部，“他经历《蓝莓之夜》的不温不火后，其实一直憋着一股劲要自我突破，作为导演，他又是巨蟹座男人，要求自我完美又不太考虑他人感受，因此拍摄现场他的进度是非常之慢的。”

　　“没有导演是故意在现场慢慢拍，电影本来就是需要各部门配合的工作，王家卫只是要求比一般导演更精细而已。”张震被问到为何王家卫拍片慢时如此说道。王家卫对拍摄要求到底有多精细，曾经前往探班的一位银都机构工作人员回忆道：“记得有场戏是章子怡回眸一秒钟，当时鞍山附近的片场已是零下三十度了，就这样一秒钟王家卫拍摄20多遍才作罢。”

　　之前很少去片场的编剧邹静之，为了感受王家卫搭景的风格去了好几次，“王家卫经常是三天拍一个好镜头，但工作团队就像一家人，都非常理解他的拍戏节奏，换作其他剧组，其他人早就被逼疯了，但《一代宗师》剧组大家都习以为常。”

　　说到王家卫的慢节奏，邹静之说大家不要太过于调侃，事实上在他眼里王家卫这四年并没有歇着，“经常一天就睡两三个钟头。天天除了拍就是剪，一下来一个月，对身体太损耗了，有点牺牲的精神。这不是说的虚妄的话，我学生原来在他身边工作过，没见过这么玩命的，而且这么执着，这么长时间地坚守的。这些好像与影片无关，但是与导演有关。”

　　王家卫不仅对镜头要求高，电影里使用的道具也从不含糊。投资方银都机构的工作人员经常要帮他找一些民国时期的鼻烟壶、火柴盒、烟斗和蝴蝶琴，即使在镜头里只是一扫而过。邹静之在剧本里写叶问去东北问手(和如今的“约架”相似)，写了东北人招待叶问炸酱面配上24个菜码。王家卫看到后没有拍，他自己想先尝试一下。但北京现在最多能做12个菜码，邹静之没有办法只好把北京的老同学都叫过来，在自己家里硬做出来二十多个菜码，王家卫过来吃完后，才决定怎么拍。

　　王家卫的高要求让整个剧组形成“精益求精”的氛围，演员们有时候也会提出要重拍。杨劲松告诉记者这样一个细节：“有一场戏章子怡看完回放，过了几天她对王家卫说，觉得这场戏梁朝伟演得太好，似乎自己被比下去了。为了画面效果章子怡要求重新再拍，王家卫说，那就重拍吧。”

　　对于外界对王家卫拍戏慢的质疑，徐浩峰有不同意见，他说：“以前一部电影拍两到三年是很正常的事情，《少林寺》也拍了两年多。只不过现在为了商业考虑赶工，制作周期变得不正常，相比较之下，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成了另类。”客观来讲，《一代宗师》的拍摄周期超过了银都机构的预料，但延期和补拍戏份的钱都是王家卫所在的泽东公司筹措。杨劲松说，《一代宗师》是一边拍一边有新的角色加入，“这些都是王家卫的创作特点，他的电影一般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且《一代宗师》上映日离甄子丹[微博]的《叶问》也有点距离了，抛开一些当时的热度，不受社会风气的影响，或许能得到更好的效果。”

　　■ 影片主旨

　　“这是王家卫的《影子武士》”

　　从记载来看，清末民初的武林高手技击水平都是相当高的，当时时兴开武馆，流行互相挑战。不会用辈分来压制人，少年要成名，那你就去打；徒弟打败师父，把师父毕生的名气拿走了，其实是在感谢老师。

　　北方宗师南下有两个高潮，一是国民政府时期全国大建武馆，武师和镖局大都集中在北方，民国火车、轮船出现在中国，交通方便，大量武师失业，镖局解散，拳师就到南方任教；第二次是1949年，因为那时的拳师大多跟军队有关，不同拳系可能因为不同的背景，有些南下了香港或者去往海外。

　　《一代宗师》把已经逝去的中国人的情怀打出来了，让现在的人看到过去人精神情怀的高度和强度是什么样的。中国电影学的只是好莱坞的技术、特效等外在的硬件，只学人家的皮毛，出来又没有人家的财力和认真，而中国人原本的精神风貌、传统却不去表现，失去了中国人的风骨，并且价值观混乱。

　　这个时代我们就要重新回来向自己提问，我们本有什么东西。这个思潮在当下年轻人的小说等作品中都有体现。我看一些穿越小说里出现我都没有时间去读的古籍，这是年轻人自发的。王家卫做大众电影很敏感地找到这一点，刚好年轻人反思的时候，他拍了个自己的《影子武士》。黑泽明的《影子武士》是刚好在日本的传统已逝、时代已过的时候作为上一代的一个影子来表达一种对文化的渴望。你是要当一个崩溃了的、逝去的，还是要重新用文化来充实自己？这是影子武士的命题，也是一个世界性的命题。

　　口述：徐浩峰

　　大事记

　　2008年6月

　　王家卫与黄百鸣[微博]因《一代宗师》片名引发纠纷

　　2009年7月

　　梁朝伟练拳时骨折

　　2009年11月21日 

　　影片开机

　　2010年12月28日

　　银都机构成立60周年晚宴，《一代宗师》主创亮相

　　2011年7月20日

　　《一代宗师》发布先行版预告片

　　2012年4月17日

　　《一代宗师》确定2012年12月18日贺岁档上映

　　2012年5月24日

　　《一代宗师》于戛纳电影节放映5分钟片段

　　2012年11月6日

　　《一代宗师》发布剧场版预告片

　　2012年11月21日

　　传《一代宗师》因补拍而延期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