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姑娘与“慰安妇”老人的十年

2017年08月23日 10:19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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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看过电影《二十二》,你应该见过她的眼泪——她叫米田麻衣,来自日本。

8月18日,海口,曾在电影《二十二》出镜的日本姑娘米田麻衣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8月18日,海口,曾在电影《二十二》出镜的日本姑娘米田麻衣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

  8月12日,90岁的黄有良去世了。

  她曾经是中国大陆最后一位起诉日本政府的“慰安妇”幸存者。

  2001年7月,黄有良、陈亚扁、林亚金等8名海南“慰安妇”幸存者向日本政府提起诉讼,要求日本政府公开道歉还她们清白,并给予相应赔偿。

  黄有良作为原告代表,两次赴日本出庭作证。

  一生坎坷,老病相催,如今她们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8月14日,黄有良葬礼这天,海南炙热。在陵水黎族自治县英州镇乙堆村,黎族人、汉族人、志愿者、记者、官员,各种身份的人都来了。

  中午时分,灵柩早已封死,铺上一层黑色的布,再铺一层蓝色布。这是黎族的习俗。

  一名女子走到灵柩前。缭绕的烟雾里,她跪下来,哭着对着棺材说话。

  如果你看过电影《二十二》,你应该见过她的眼泪——

  她叫米田麻衣,来自日本。

  2008年,24岁的她接触到对日诉讼的海南“慰安妇”,从此加入关爱“慰安妇”的组织、到海南留学、在日本普及史实、推动官方道歉与赔偿……

  这十年,她不成家,不工作,死心塌地守着这桩看起来不可能实现的志业。

  很多人都只把“慰安妇”们当是历史的一份证物,但是她们是否快乐,是否孤独,是否受到伤害,这个日本姑娘在乎。

  最难受的旅程

  8月17日晚,见米田麻衣第一面,她先递过来一张薄薄的宣传单。

  和电影里比起来,她瘦了许多。短发,脸孔瘦白,戴圆眼镜,一笑有两颗虎牙。穿着布衫布裤,背着两个深色的布袋子。33岁了,还是一副大学生的样子。

  那宣传单,有中文和日文两份。上面有照片,海南的好山水,阿婆们的笑容。下附两个二维码,扫进去,是两个一直在更新的网站,主题都与海南的“慰安妇”相关。

  从2008年接触“慰安妇”至今的十年里,她三年多时间在中国。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回到日本,仍把一半的精力花在与“慰安妇”相关的事情上。每年冬夏,她都要回海南看老人两次。

  她在微信里说,这一趟,先后得知三位阿婆在一年内去世,是内心最难受的一趟旅程。她去参加葬礼,去新坟扫墓,从海口坐大巴,到各个镇上再换三轮车,往昔记忆,历历在目,大哭了几场。

  这一次,她出发前,黄有良还没去世。她给黄有良的孙子发了短信,给老人带了东京药店的药膏。这些实用的小礼物,老年人都喜欢。

  8月13日,飞机刚落地,老人去世的消息蹦出来,她整个人都蒙了,绷住自己,给朋友们发了信息,才敢哭。

  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桌子人,她看起来最朴素。拿着一个已经停产的诺基亚手机,漆已经全磕掉了,小小的屏幕都是划痕。大家笑她,她不好意思,又说:“没事,我喜欢它。”

  我们好奇她现在的活法,她的朋友说,在日本,“打着零工,做着翻译,没几个钱。”她几乎不购物,衣服都是别人送的。

  一点点收入,她就存起来。每年最重要的开支,就是飞到海南,来看老人们两次。

  她身上已经有了很深的中国烙印。吃饭吃到辣椒,会下意识蹦出一句中文,“好辣啊!”

  让大家猜她最喜欢唱什么中文歌,结果答案让人大跌眼镜——《套马杆》。这是海南长途大巴车上常播放的歌曲,从海口到老人们家里,她坐了太多次大巴,张口就唱出完整的段落。

8月18日,海口,米田麻衣见到王玉开阿婆的孙女,两人开心地聊天8月18日,海口,米田麻衣见到王玉开阿婆的孙女,两人开心地聊天

  “人类为什么需要战争?”

  我们观察一个人如何做选择,有时要去打量她的童年。

  三四岁时,米田麻衣已经被妈妈带着,在东京街头游行了。

  1984年,她出生于一个开放的家庭,妈妈是一个女权主义者,甚至她读的幼儿园,都是一个积极响应社会运动的幼儿园。

  她像野草一样,在自由的空气里长大,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不想读大学,准备高中毕业就去工作。

  高中的一堂历史课,她把课本立起来,躲在后面吃便当。老师开始放南京大屠杀的照片,场面残忍,她再没胃口吃了,只好扔下便当,开始听课。

  老师说,日本军人在中国杀了很多的平民,她心里疑惑,“咦?日本在战争的时候不是受害者吗?”

  在日本的历史教育中,讲的是广岛、长崎被投放原子弹,但关于在中国、朝鲜和其他国家做了什么,学生们不知道。

  初中的历史课本里,有关于“慰安妇”和“南京大屠杀”的内容,两页纸,老师讲课时跳过了。麻衣问老师,这个内容你不讲吗?老师说,这个内容在考试试题中没出现,不用学。

  正是因为未知,她开始对战争感兴趣了。她想搞清楚,人类为什么需要战争?一个国家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图书馆没有给她答案。老师告诉她,如果你有这些困惑,你应该上大学。

  她于是改变想法,考入大学,学习国际关系。在大学里,她遇到了许多亚洲留学生。课上,大家热烈讨论前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的新闻。她一头雾水,觉得惭愧,“身为日本人,却不知道日本社会的这些历史问题。”

  她深深感受到,历史被极度边缘化,战争的苦痛与伤害,已经被人们的记忆流放。

  那时正是20多岁,用她的话说,是一个“热情讨论社会问题又没有找到目标”的年纪。

  2008年,朋友带她去旁听了一场审判。

  那是在东京审判庭,黄有良、陈亚扁、林亚金、陈金玉等8名海南“慰安妇”事件受害幸存者起诉日本政府的二审开庭。81岁、又矮又瘦的黄有良,在上百旁听者面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讲述了自己在战时成为“慰安妇”的经历,以及战后六十多年她的苦痛。她说,到日本打官司,是为了现在的女孩不再有同样的遭遇。

  米田麻衣愣在当场,“打击很大,因为她的体验太残忍了。”

  这场庭审,撒下了一颗死不掉的种子,让这个从小特立独行的女孩,决定做点什么。

  到海南去

  米田麻衣做的第一件事,是加入了一个叫做“海南net”的组织。

  在日本民间,有个律师团一直在帮助海南的“慰安妇”打官司。

  这群年轻人后来组建了“海南net”,运转至今。

  2009年3月,日本法院的终审宣判下来了——黄有良等人败诉。和前面几次一样,毫无悬念的结局。

  之后,米田麻衣跟着日本律师团的三位律师到了海南。他们要找到每一个“慰安妇”,为她们宣读审判的结果。

  他们从海口出发,到那些偏僻的村庄,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念长长的判决书。判决的核心结论是:东京高等法院认定了侵华日军二战期间在海南岛绑架、监禁和强暴妇女的事实,但还是以日本法律规定个人不能起诉政府以及超过诉讼时效等理由,裁定“慰安妇”败诉。

  杨小群(化名)是当时海南省政府为律师团指派的翻译,她因此和米田麻衣相识。

  她记得,宣读判决结果时,屋子里的氛围,再沉重不过,老人们落了泪,去的人也跟着哭。

  黄有良是最执着的一个,她当时说,日本政府不道歉,但她还是想强奸过她的日本军人能道歉。但直到去世,她也没有等到哪怕是一句道歉。

  2011年,米田麻衣大学毕业。朋友们或读研,或工作,只有她一根筋,想着要为“慰安妇”多做点什么,干脆跑到海南师大去念中文。

  那时,整个海南师大只有三个日本留学生。另外两个都是退休的老头儿,“退休后在家里没位置,不想待在家里和老婆过,才来海南。”

  在海南师大读大二的张莹莹(化名),当时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麻衣。因为是海南本地人,懂方言,她开始陪麻衣一起去乡下见老人。

  张莹莹说,麻衣当时总拿着一张海南岛的地图,帮助记忆老人们的家庭住址。地图很快被翻烂,折页处起了白线。

  让张莹莹惊讶的是,从海口到乡下,曲曲折折的路,换大巴、坐三轮,日本姑娘比她这个当地人还熟。她知道镇上的市场怎么走,在哪里买什么东西。市场里的人都认识她,见了面还要感叹一句,“哎呀,那个日本女孩子,又来买东西了。”

  她俩拎着水果、礼物走在路上,开着拖拉机的村民停下来,会和麻衣打招呼。“然后我就吓到了”,张莹莹问,“怎么连路人都认识你?!”

  这一年,海南岛上活着的“慰安妇”还有很多。米田麻衣每个月都会去看她们,进屋就拿扫帚扫地,扇着扇子和她们聊天儿。寒暑假,就干脆住在山里。

  比起村里人,她和这些老人更亲近。了解她们的善良、孤独和敏感。在电影《二十二》里她说,她们心里的伤口很大很深,可还是对人很好,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米田麻衣用电脑记录自己在海南的行程米田麻衣用电脑记录自己在海南的行程

  最亲密的“祖孙”

  米田麻衣说,当时健在的七个阿婆,和她关系最好的叫王玉开。

  米田麻衣有个微博,头像就是她和王玉开的合影。在临高县皇桐镇皇桐村人的家里,她搂着老人,露出标准的八颗牙,老人戴着一顶红帽子,嘴角弯着,眼里都是笑意。

  因为“慰安妇”的经历,王玉开已无法再生育,领养了一个女儿,还有个关系比较好的邻居,也喊儿子。但她仍独居山中,家中一间平房,一床薄被,门前一两棵石榴树。

  张莹莹回忆,麻衣在老人家,顺手拿起一块木头做的硬枕头,就能呼呼大睡。老少两人,做饭、洗衣,一个人用临高方言,一个人用日语,都能聊得嘻嘻哈哈,是真快乐。

  呆得久了,麻衣干脆拿了DV,一年从头拍到尾。片子剪出来,把方言翻译成普通话和日语,命名为《阿婆的四季》。片子里都是生活的细节。

  电饭煲的盖子已经脏得不行了,煮饭时咕嘟咕嘟冒泡。屋里黑,老人要拿着电筒照着,用筷子夹几粒米,尝一尝,嗯,熟了。

  大年三十,麻衣陪老人一起过年,一起做祭祀的仪式。点起鞭炮,红纸噼里啪啦炸开。

  夜里,麻衣就躺在屋里,一只昏暗的灯,枕着手臂,与老人聊天。

  有时候麻衣住了几天,准备走,老人就难过得要哭。她俩的合照,麻衣洗出来给老人,老人放进了相册,后来相册坏了,她怕丢,一针一线把照片紧紧缝在了相册内页。

  也有些事情,让麻衣很沮丧。因为麻衣和朋友们常来看老人,总带着礼物,偶尔其他热心人也上门,旁人都知道。一次半夜,大雨,有人跑到老人家里抢东西。还有些村民,因为麻衣的日本人身份,总爱说闲话。

  但老人在同村认的儿子儿媳,早就接纳了她。家里孩子结婚,也邀请她参加。她去给老人扫墓,儿媳会早早杀了一只鸡,做好了,在家里等着。

  8月18日晚,在海口,麻衣和老人的孙女符子英吃饭。两人如往常般,回忆起奶奶生前的细节。

  符子英说,“我奶奶爱吃肉,大块的肉煮了蘸酱油。”

  麻衣有同样的记忆,“是啊,她戴着假牙,吃东西好大声好大声。”

  她俩学起老人嚼东西的样子,牙齿磕碰,发出很大的声响。

  日本女孩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叹了一口气,“好怀念哦……”

  一点点地争取着年轻人

  这几年,在海口定居的张莹莹,总是收到麻衣发自中国台湾、韩国、日本等地的讯息。她又在哪里展映了《阿婆的四季》、办了影展,或是又在哪个大学做了讲座。她一年年还是精力充沛地张罗着这些事儿。

  在大学课堂上,她讲关于慰安妇的一切事情,关于亚洲的战争性暴力受害者、关于“慰安妇”们十多年的诉讼。有女孩子听得哭,觉得日本政府应该道歉。也有人站起来反对——“不能只怪日本政府,其他国家也这么做过”。

  在日本的社交网络上,麻衣看过不少这样的言论,比如说“慰安妇”是妓女、她们打官司就是为了要钱,还有的,甚至不承认历史上“慰安妇”的存在。

  一次在东京的酒吧里,米田麻衣和朋友聊起海南“慰安妇”的事情,旁边一个陌生男子喝多了,插了一句,“那个时候战争啊,没办法。”

  听到这话,她气坏了,转脸就反问,“那时候美军在冲绳强奸了好多本地人,也有很多人被杀,你接受吗?也是战争没办法?”

  那人无言,悻悻结束了对话。

  8月,她还在东京的咖啡馆里做电影放映。这次在海南买了大包小包的特产,发给去看电影的人。一点点地,争取着年轻人。

  她这样对大家解释做这些的原因——因为我们的生活是跟历史有关联的,如果不去学习、不去反省,那人类还会重复同样的错误。

  但麻衣心里明白,当今日本社会对“慰安妇”的态度,比起十年前并未好转。初中的历史课本里,“慰安妇”、“南京大屠杀”等词汇已被删去了。老人们日渐凋零,得到日本政府的赔礼道歉已几乎无望。

  民族主义、历史真相与身份认同,在她身上交缠。张莹莹和杨小群都告诉我们,麻衣与她的朋友们确实常常受到来自不同政见者的压力。

  但她唯一担心的是,她日本人的身份,会给老人们带来痛苦。

  “有时候阿婆和我们一起吃饭,随时会想起日军做的事。有人说起遭遇性暴力的体验,晚上会做噩梦。所以我现在还是会想,我这个日本人究竟应不应该去看她们?我的来访对她们来说,真的好吗?”

米田麻衣和王玉开阿婆(已经去世)会面时的情景米田麻衣和王玉开阿婆(已经去世)会面时的情景

  我们不会忘记她们的存在

  在海南,活着的“慰安妇”只有4个了。

  这次麻衣和朋友们去看了91岁的李美金和92岁的王志凤。她们都住在澄迈县中兴镇土龙村。

  李美金是个乐观开朗的老太太。两年前姑娘们去,她还开心地亲了她们的脸颊。今年再去,她的目光已明显黯淡下去,拖着步子走路,人不再有精神。

  同村的王志凤,耳朵在战争时被日军打坏了,如今已接近失明,再无法接受外部世界的讯息。

  海南村中,莽密的山林,寂静的日脚,活着的老人们就这样一呼一吸,守着落日西沉。

  战争时扛过枪的林爱兰,在养老院里过世了。按照黎族的风俗,人死在外面是需要招魂的。要用一根白线,把她的灵魂从养老院牵到家里。但养女没有钱做招魂仪式,黎族人的意识里,她的灵魂还在外游荡。

  当年组成“海南net”的日本学生,最多时有300多人,这些年也风流云散。如今团队的核心成员,已经不超过十人。

  米田麻衣从不主动说自己的窘境。这次,符子英还问,你来这边的机票,是什么电视台给你报销吗?她说不是啊,自己出。符子英一时惊讶,怜惜地抱了抱她。

  她在中国的朋友们,都有一种共同的情绪,说米田麻衣带给人的,不是那种会掉眼泪的感动,而是会让人呆坐着想,“我是不是做得太少了?”

  在东京、香港、台湾办活动时,都有人问她,这件事你是非做不可的吗?

  她努力地组织语言:因为我们已经认识了阿婆,阿婆们还在,所以我们就想为阿婆做一些可以做的东西。因为阿婆还活着,这个不是过去的历史,而是现在还存在的问题。

  那什么时候算是结束呢?我们问。

  如果日本政府道歉赔偿,这个事就结束了。她回答。

  如果日本政府永远都不赔礼道歉呢?我们再问。这是很有可能的结局。

  “那我就继续去海南,给她们一点陪伴。至少要告诉她们,我们不会忘记她们的存在。”

  新京报记者 罗婷 实习生 张艺 海口报道

(责编:Ko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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