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纬：在香港拍不工业的电影 但工业待我如家人

张经纬

　　尔冬升总是对张经纬说：“上面14个亿的观众在等着看你的电影，中国从来没有一个这么好的景象。”张经纬知道尔冬升的话没错，但他会问自己，作为一个导演，你要往哪一个方向？

　　这个问题，十几年前的他就曾面临过。

　　2001年，杨紫琼在美国举办了电影剧本创作比赛，张经纬根据美国真实案件改编的剧本《上帝的苹果》获得特别奖，此后张经纬回到香港，第二篇剧本《天水围》获得2005年香港亚洲电影投资会的最佳故事奖，这个剧本被许鞍华拍成《天水围的日与夜》、《天水围的夜与雾》。

　　但《天水围》本来只有一部，之所以会拆分成两部，是因为“那个时候香港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合拍”，而《天水围》的主人公来到香港后全家都死了，被认为意识形态不好，很多内地投资人觉得没得改，许鞍华没得拍，那时候有个老板给了她100万，许鞍华先拍了部《天水围的日与夜》，取得不俗的口碑之后，她才有机会拍了《天水围的夜与雾》。

　　“她都没得拍，我怎么能有得拍？”回到香港的张经纬感受到了市场对这类影片的冷酷，选择了去拍当时还没有什么人拍的纪录片。

　　“纪录片都是电视台的，没有人管我，我也不管他们，这个很重要。我在我这个小小的天地，做我自己的事情，在我来讲，纪录片也好，剧情片也好，那都是电影，都是画面、声音，然后一些我要想说的东西，纪录片是，我通过你折射我心里边说的话。”

　　十几年过去后，同样是讲述内地“新移民”到香港的故事，《踏血寻梅》仅着眼于香港本地市场，从而保持了艺术风貌，在金像奖、金马奖以及国际影展上有突出表现，成为当年的黑马电影、港片式微年代的一面新导演作品旗帜。

　　这与香港电影一面北上、一面坚守的两只脚走路策略成型息息相关。香港电影从来就以卖埠为主，因而大量成熟导演自然选择北上，以祖国的广阔市场为立足点，近些年，在“青黄不接”、“港味缺失”等担忧下，为培养新血，香港本地市场逐渐被重视起来。在张经纬看来，彭浩翔执导的《低俗喜剧》是个重要转折点：“突然间发现，原来预算那么低，也还能卖1000多万呢，还不错啊！他们觉得原来还是有可为的。”

　　扶植新导演成为香港电影界的主旋律，不仅业界的名导和制作公司在提携新人在本地市场成长，香港电影发展基金也举办了“首部剧情长片计划”，资助新导演拍电影，成功推出《狂舞派》、《一念无明》等优质作品。

　　2014年，尔冬升在横店筹备《我是路人甲》，请张经纬去拍纪录片。张经纬去观察了十几天，没有什么感觉便放弃了。

　　好似注定一般，回到香港后，张经纬便碰到了“首部剧情长片计划”的申请开放，而且“创意香港”助理总监、香港电影发展局秘书长冯永对他说，并不会要求他太多：“我就想看看导演能说什么。”由于申请条件要求有提名者，张经纬想了想还是去跟尔冬升说了，尔冬升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还按照申请的要求，和张经纬合开了一家公司，什么都没管，放手让张经纬去做。

　　终于，张经纬有机会拍那部令他入行的《上帝的苹果》，也就是后来的《蓝天白云》，这部电影把女主角邓丽欣、女配角宝佩如、新演员梁雍婷都送入了金像奖提名行列，张经纬也因此入围了金像奖最佳剧本奖。此前他已有多座金像奖、金马奖的奖座。

　　不过，他依然对内地记者的登门拜访感到意外，张经纬不明白，在火热的内地影市有那么多成功的香港导演，为什么会有人关心到香港的独立电影人。

　　诚然，很多内地观众对张经纬以及和他一样选择了在“小小的天地，做自己的事情”的这批香港新导演，确实是陌生的。但正如张经纬所说：“我们的片子究竟在整个香港电影中做了一个什么工作？票房当然是一看就懂的指标，但是除了这个之外呢？有没有提供不同的选择，让市场更多元化？”

　　“以前我们常说台湾电影没有工业，现在台湾的电影工业比香港好。那时候香港人老是笑台湾，老是觉得辅导金不是真的很有用，只会影响自由竞争，因为最终还是要面对观众，但结果是他们辅导出了侯孝贤等大导演。风水轮流转，香港就是这样一个情形。”

　　《蓝天白云》的英文名是《somewhere beyond the mist》，张经纬说：“云啊雾啊，上面一定有太阳，我觉得还是要乐观。假如我们真的觉得人性那么黑暗了，其实我们自杀肯定会比继续熬下去简单。我们还继续熬下去，因为我们还是乐观的，我们还是相信蓝天白云，我们还是觉得明天会更好。”

　　新浪娱乐：当时为什么想参加首部剧情长片计划？

　　张经纬： 这个剧本，我知道他们投资商都不会喜欢的。

　　有一年我跟许鞍华导演写了《天水围》，那时候没有《夜与雾》、《日与夜》，只有《夜与雾》。我们写了很久。那个时候香港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合拍。所以那时候《天水围》本身不是暴力、色情的问题，而是意识形态不好，剧情讲述内地人来了香港，结果全家都死了，没得改，这个不是开玩笑的，因为这个剧本有很多所谓行业里边的专业的投资，来自内地的，拿去了也没办法通过。

　　后来许鞍华导演能拍，还不是拍了这个100万的《日与夜》，那个就是“不管你了，那么大名气的导演，给你100万”，许鞍华就抱着“我就拍一个艺术片吧”的心情拍了，她都没得拍，我怎么能有得拍？我就拍纪录片去了。

　　商业跟创作本身就有天然的矛盾，做生意永远希望是可复制的，麦当劳永远是要卖到全世界，是一个大生意。但是做创作艺术的，第一，不喜欢重复，你叫李安拍《卧虎藏龙2》，他老是不拍，因为他不喜欢重复；第二，很多时候做艺术创作的底色比较灰暗。

　　首部剧情长片计划，它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它的“老大”冯永对我说：“我就想看看导演能说什么。” 我为什么喜欢拍纪录片？因为我就觉得自由是最重要的。《音乐人生》之前，香港没有人拍纪录片，纪录片都是电视台的。没有人管我，我也不管他们，所以这个很重要。我在我这个小小的天地，我做我自己的事情，在我来讲，纪录片也好，剧情片也好，那都是电影，都是画面、声音，然后一些我要想说的东西，通过纪录片折射出我心里边说的话。

　　新浪娱乐：《踏血寻梅》也是讲内地人到香港后遭遇不幸的故事，为什么它能拍成？

　　张经纬：因为《天水围》那时候只有合拍的概念，而到了《踏血寻梅》的时候，有了本土概念，它拍的时候就不打算进去内地了。其实所谓本土，香港电影是彭浩翔那个《低俗喜剧》突然间卖得不错，大家发现，“啊？原来还能卖1000多万呢，还不错啊”。

　　新浪娱乐：注意到您近些年与内地的交流少了一些？

　　张经纬：我是比较少了，我们香港导演分了两派，一派北上，一派做本地，但是当然我们两派没有敌意或者怎么样的。比如《蓝天白云》的监制是尔冬升导演，他就是在北上的。但是慢慢有一批，像我，像黄修平（《狂舞派》导演）。

　　尔冬升导演走了一圈回来告诉我，他当然想在香港拍一些香港的制作，但是他不会像我一样带着学生去拍，我们《蓝天白云》的摄影师只拍了这一部，破例进了工会，但是好像尔导这种资深程度，他习惯的人都已经在行业里不是新人，都是每天要多少多少钱的，那么一算起来起码要2500万的制作，那票房要到4000-5000万的票房。

　　在香港，你要拍大概一千万以下的制作费。修平的《哪一天我们会飞》大概也是1000万，他第一部《狂舞派》就更低了。黄进《一念无明》是200万的，那很艰苦。我们那个《蓝天白云》才500万吧，邓丽欣几乎是义工了。但是这个变得不是工业了。

　　新浪娱乐：就是不按商业法则来的。

　　张经纬：其实内地也有很多很好的独立电影人，但他们比我们更困难，除了商业还有别的难题。其实年轻导演，有时候你必须要让他们乱叫乱喊乱碰。我们以前不是说台湾没有工业嘛，他们就是在那个时间慢慢过来，就拍了很多很多好的电影，现在台湾的电影工业还是出来了，比香港好，那时候香港人老是笑台湾，就说不要给侯孝贤做。因为那时候老是觉得他们的拍片方式不是真的很有用，在那个情形底下最终还是要面对观众。我们这个片子出来究竟在整个香港电影做了一个什么工作，票房当然是一看就懂的指标，但是除了这个之外，究竟有没有做到一些例如不同的选择，增加多元性。

　　新浪娱乐：这个计划的资助是不是有点像台湾的辅导金？

　　张经纬：我那时候还在美国，那时候一般笑台湾的辅导金，就说不要有辅导金，让它自由驰骋去竞争，辅导金只会把那个市场搞垮。结果辅导金出来了，侯孝贤他们也就出来了，当然他们也没说错，的确那个时候整个市场就给他们搞得不是很好，但是你知道吗，香港现在这个情形就是这样的，我就拿辅导金嘛，《一念无明》也是辅导金的嘛。所以你看，风水轮流转，现在香港就是这样一个情形。

　　新浪娱乐：台湾他们那个时代，辅导金出来那批人，他们是走国际影展路线的，所以我们香港这批人也是要走国际影展路线？

　　张经纬：但是当时的影展跟现在的影展很不一样，你去看去年威尼斯，它基本上就是把今年的好莱坞、奥斯卡的片子组织一遍。以前他们可能有一种骨气，我们就要跟你好莱坞不一样。但是现在问题是他们两个越走越近，基本上他们品位是很接近的。

　　新浪娱乐：现在怎么走呢这个路？

　　张经纬：难啊。你知道我们发行是施南生小姐嘛，她来这边看了那个片子。其实我也没有打算让她做发行，我就大概问了她一些影展的方向，该怎么走那个路。她主动说发行这个片子，那这个肯定是没有内地的，她也不会说怎么去修改，不要想。

　　新浪娱乐：您为什么会跟尔导合作？

　　张经纬：尔导其实也是《天水围》认识的。《天水围》的困难跟现在的困难不一样，当时的困难还有一点乐观的，反正觉得情况会改变，大家都想着怎么进去内地市场。写了《天水围》，找不到钱，然后许鞍华导演就把那个剧本给尔冬升导演看。尔冬升一看见我那个剧本，就觉得很好，他就觉得我写的剧本写的很好，就那么简单。之后他本来想叫我给他写一个剧本，那个时候他跑了去拍《新宿事件》嘛，后来我也没有太大兴趣，那时候合约都准备好了，我还是没有写那个剧本。但是他是大侠，他不会计较。后来，行业里边、工业里边有什么聚会，他都叫我，其实我跟工业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

　　新浪娱乐：你有进编剧工会吗？

　　张经纬：刚刚进去。其实也是因为有一个里边的人看了《蓝天白云》觉得很好，他推荐给现在那个会长庄澄。因为我帮工业写的只有两部，我自己的《蓝天白云》，另外一个是《天水围》，其他都没写过，严格来讲我是不够的，因为必须要三部，破格就给我进去了。所以那时候什么编剧、导演吃饭啊，尔导就叫我过去，他很关照我。

　　那时候《我是路人甲》他本来叫我去拍那个纪录片，叫我去横店十天观察一下，然后看看有没有兴趣，但是我没有兴趣。那时候就注定嘛，假如我那时候拍《我是路人甲》我就不会拍《蓝天白云》了，因为是同一个时间，我不拍了我就回来，回来就刚刚申请“首部剧情长片计划”，但那个时候我不敢去找尔冬升监制，因为拒绝他很多次了嘛，而且有很多副导演跟他，我也没有给他做过副导演。本来找那个香港国际电影节也可以给我提名嘛，但是我那个项目没有在HAF（香港亚洲电影投资会）里面，他们说不能给我提名，然后我又去跟尔导一说，他说“来，有什么要签的吗？”因为这个项目我们必须要两个人同时开一个公司，那很麻烦你知道吗？开公司的时候有一个法律上的责任嘛，还要开户口什么的，我跑掉怎么办？会很不好意思。我跟冯永说，不要两个人开公司吧？那多强人所难。尔导说，没问题啊，支票你自己签就好了，我就在内地拍片。

　　新浪娱乐：今年金像奖有提名，对您来说是什么感受？

　　张经纬：好啊，我觉得工业对我还是挺好，虽然我跟工业是若即若离，但是他们当我是家人，很温暖。（阿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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