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三角》：看看什么是香港电影

　　三十年前的友谊，延续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才有三位重量级导演的携手合作，这就是铁三角。徐克第一，林岭东第二，杜琪峰第三。无论怎么排，总会令人想象到它的无限可能，如果换个顺序片子会是更好，抑或更糟。可惜，以后未必还会有机会，即便有了也是物是人非。从片子中三个导演的表现来看，最晚成名如今地位也最稳的杜琪峰，似乎更像个力壮的少年，怎么痛快怎么玩，不到过瘾不罢手；一向以沉重写实作风见长的林岭东，却一扫平实大搞浪漫，更是在紧张压迫的现实里，生生拔出一段荒诞之舞来；而公认才华最为挥洒出众、不断在创新的徐克，把铁三角的开头拍得张力十足、悬念丛生，好虽好，但还没过瘾就开始收工。

　　开场三分钟，徐克以跳跃性极强的画面，简练叙说了每个人物的生存压力和性格背景。剪切快得几乎让人难以接受，每秒钟一到两个画面里，就蕴含了当事人大量信息，而其中涌现出来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又不知道会隐藏着怎样的伏笔和后续——可以说，徐克不仅是在给后面两位导演出难题，也是在挑战所有的观看者。三个伙伴加一个警察，依次出场，每个人物引申出他身边的几个人物，这些人以后会发生怎样的交叉，接下来的两位导演如何取舍各类埋伏的线索，都是出色的智力谜题。

　　多少年来，徐克的一大特点便是快节奏。就以他的成名作蝶变为例，开场说完红叶手札，便迅速转入难解难分的案件，人物一个接一个的出场，几句台词铺垫出性格，最大的张力便在于性格的冲撞和悬念的逐步解套。铁三角给他开局，可以说是再好不过——在难度极大的说完背景之后，神秘老人的出场拉开了整个谜团的序幕。尽管铁三角的情节在网上随处可见，但徐老怪依然将故事讲得一张一弛，错落有致。唯一的缺点，可能还是太快——观众也许还没能理顺人物关系，更没能来得及展开猜想和进入氛围，徐克就把这个看起来十分荒诞的故事推到了案头。

　　在迅猛的剧情推进里，徐克拿出两场空闲段落玩了两个小游戏，而这些游戏充分显示了他在细节上的才华。在大排档一场，是整个热闹开头中最缓慢也是最安静的戏，而正是这种“赶路中的稍息”，让人物显得立体了不少，剧情结构也在大开大合之中变得更加精致。而三个好友推着箱子在路上狂奔，既有趣又滑稽，拍出了徒步追逐战的生动自由，比起那些常规的汽车碰撞要生猛活泼得多。稍稍有些遗憾的是，徐克的段落毕竟有些不过瘾，线索铺开了，却没能继续深入塑造。这个艰巨的任务，只能留给林岭东来完成。

　　按照事先对林岭东的设想，除了侠盗高飞之外，他从未拍出过狂野迷离的戏。可以期待，他带来的铁三角的中段，会是一次缜密的刻画和抒写。不过，这次，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在戛纳上映之时，便有人惊诧于林岭东完全打破他一贯的写实，这次我观看的感觉，也是惊异万分，有的时候甚至难以理解，林岭东竟以如此怪诞而无厘头的风格来拍十分重要的影片中段。他不仅着力将任达华的性格从徐克手里扭转过来，更是在最不可能的时段安排了一场最不可能的舞蹈，嵌入了一次最不可能的插曲，从而将影片的气氛拉入诡异和迷幻之中。

　　以风云三部曲成名的林岭东，在香港影坛是出名的写实派，在那些描绘现实黑暗的作品里，他总是善于将导演个性藏在摄影机后。这次拍铁三角当作好友聚会，他如何放手一耍，真是此片最大的看点之一。徐克、林岭东、杜琪峰三人在戛纳接受采访时，言语之间，是以林最搞怪。演员们说起三个导演的临场指挥，也是认为，徐克最天马行空，杜琪峰则经常会把拍好的重来、同时又给演员极大的空间，但最猜不到想法、最想法横飞的，是林岭东。从片子的实战效果看，这个长相端正的老头的确对自己的以往形象进行了一次颠覆。至于是好是坏，也许观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了。

　　不过，从镜头语言上看，林岭东还是没有像曾经在侠盗高飞里那样，在形式和技巧上大做文章。和徐克开创性的镜头和画面剪辑相比，林毕竟个性稍显拘谨，不愿意让技巧夺去了内涵的光芒。因此，铁三角的开头与中段，转折也是十分明显：在开头的快节奏剧情中，徐克大量采用的手持拍摄和快速剪切，到了交界处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就是林岭东平整的画面和中规中矩的剪辑。尽管风格已经从内心里被颠覆，但林岭东对外在表象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保守立场。徐克和林岭东，天马行空和大巧不工，使得铁三角的前中两段隔裂相当明显。

　　如果徐克继续拍下去，几方势力大概会上演一场疯狂好戏。复杂的多线程，加上火爆的情节和动作场面，以及归于情义的暖人主题，是徐克所擅长，铁三角很可能在他的指引下成为另一部现代都市版的刀马旦。如果林岭东继续拍下去，也许每个人物的性格都走向压抑和晦暗，宿命的无力感会渗透在影片的每个角落，结局也很可能不再光明，他热衷于叙述的，便是人对各种禁锢的对抗和服从。但这两种可能偏偏遇上了铁三角，于是结尾交给了杜琪峰——枪火、放逐、PTU，想想他拍过的这些代表作，便知他会玩出怎样的花招。

　　情节差不多说完，性格也差不多成型，徐克和林岭东交给杜琪峰的，其实就是个高潮和结尾。枪火里的商场之战，放逐里的易拉罐时间，PTU里的街头大交火，这一切的一切都给了杜琪峰导演高潮战役的经验，铁三角的最后半小时，其实就是杜琪峰的“Bullet Time”——让他把以往十分钟解决的人生，拉长到三十分钟来呈现，这里面的细节和起伏，不可避免的复杂许多。

　　实际上，看罢杜琪峰的大结局，绝大部分观众都是大呼痛快。因为他不负众望的把多方交火的战役玩到了极致，依我看以后都不一定能超出这次。个中原因，当然首要的是这次是朋友聚会，怎么痛快怎么来，更深层的原因，也许是杜琪峰经过放逐一片后，对动作场面的设计、枪战美学的心得，已经发展到了炉火纯青集大成的阶段。想要翻天覆地的创新，非常难，但在细节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出新花样，他已经很有经验。

　　这一次对付铁三角，他的设计勉强可以称之为“拉闸游戏”。就像小时候我们捉迷藏：捉人者蒙上眼睛，被捉者四下逃散，前者睁开眼睛，便发现新格局，与被捉者产生微妙互动或激烈碰撞，无论胜败总要重开一局，第二次蒙眼复睁开，格局又变，又有新故事新情节不断激变。杜琪峰似乎嫌此前林岭东的段落还不够复杂，在最后的动作戏里，又拉近了将近一倍的人——没有看过的观众不妨想象，将近二十个人、六七方势力，在相互捉个大迷藏，那是何等好玩？结尾的草丛大战酷似柔道龙虎榜，而枪口硝烟四起的场面，又令人想起PTU。

　　杜的结局如何，其实并不难猜，银河映像的导演中，他对兄弟情义其实是最看重的。看看暗花和非常突然就知道，才子游达志对黑暗宿命和肮脏人性是多么迷恋，而这些年来，不论枪火、PTU还是放逐，杜琪峰总是将情义置于利益之上，把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打造得荡气回肠。铁三角说的是三个好友挖宝藏的故事，林岭东的段子里，似乎对人性产生了质疑，而杜琪峰又在一场精巧流畅的枪战中，推出人性回暖的结局，令友情战胜贪念，说出了一个再通俗不过的道理。在这个意义上，铁三角的三个导演多多少少在价值观上有着很深默契。

　　不妨拿张三人的合影照来看。从面相上看：徐克奇诡，神似江湖客；林岭东严整，靠近

公务员；杜琪峰圆润，有商人气质。三人气质各不相同，却又彼此十分器重，可谓是香港商业片的三面大旗。铁三角去参加戛纳，来内地上映，前前后后大张旗鼓气势不凡，其实都不仅仅是为了这个片子本身的水准，而更多在于号召香港影人的团结和奋进。如今港产片大进内地，政治、文化上多有不便，本土又谈不上景气，最要紧的，其实是所有热爱并致力于香港电影的人才拿出当年工业时期新浪潮的精诚和勇气来。至于这个片子本身，权当是三个导演类型片的杂烩和角力，对喜爱香港电影的粉丝们，绝对是一份再好不过的谈资和享受。